周一清晨的省厅大楼已然苏醒,走廊外传来规律的脚步声与隐约的电话铃声,一切如常。
可他慕容瑾却觉得今天办公室的空气格外滞闷,连窗外透进来的天光都显得有些刺眼。
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文件摊开在面前,密密麻麻的文字却难以映入脑海。
眼前晃动的,总是昨天在半山云台的片段——那丫头低垂着脑袋假装乖巧的模样,阳光下微微泛红的耳尖。
还有那缕若有若无、却总能精准搅乱他心神的茉莉暖香。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爷爷昨晚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和话语。
他慕容瑾三十二年来,何曾如此失态过?
竟被个小姑娘扰得方寸大乱,还被自家老爷子一眼看穿!
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带,试图将脑海中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驱散。
这一切,都怪江挽挽。
若不是她……
慕容瑾的思绪猛地顿住。
若不是她什么?
若不是她恰好出现在那里?
若不是她身上有那种味道?
若不是她长得恰好符合他的审美?
他蓦地意识到,自己这番迁怒有多么可笑,甚至有些卑劣。
人家一个小姑娘,规规矩矩陪长辈参加聚会,除了偷偷笑了一下,还被自己当场抓包教训了一顿,从头到尾并未有任何逾矩之处。
是他自己控制不住生理反应,是他自己心绪不宁频频失态,如今却要将这莫名的烦躁归咎于一个什么都没做的女孩身上。
这实在太不像他了。
慕容瑾靠向椅背,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焦躁与自我厌弃。
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包括自己的情绪。
可昨天那种近乎本能的、强烈的吸引与随之而来的失控感,让他感到陌生且危险。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桌角那份待批阅的《青川省高新技术产业园区规划纲要》上。
这才是他应该全神贯注的事情。
他重新坐直身体,拿起钢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文件上。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试图用繁重的工作填满思绪,将那个扰乱他心神的影子彻底驱逐出去。
秘书苏西轻叩门扉,得到应允后推门而入,声音干练地提醒:“厅长,九点半的季度经济形势分析会,时间快到了,参会人员基本到齐了。”
慕容瑾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抬腕看了眼时间,沉声道:“好,这就过去。”
他合上面前的文件,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努力将脑海中那些不合时宜的影像压下,试图恢复到那个冷静自持的慕容厅长应有的状态。
他迈着沉稳的步伐,在苏西的陪同下走向会议室。
走廊里遇到的同事恭敬地向他问好,他也只是微微颔首回应,眉宇间惯常的冷峻似乎比平日更浓重了几分。
会议室内,椭圆形的长桌旁已经坐满了各相关部门的负责人。
慕容瑾径直走向主位坐下,苏西将准备好的会议材料轻放在他面前。
会议即将开始,气氛严肃。
这时,办公厅一位负责会务的年轻下属端着茶盘走了过来,动作轻缓地将一杯刚泡好的热茶放在了慕容瑾的手边,语气恭敬。
“厅长,请用茶。”
几乎是同时,一股熟悉而清雅的香气袅袅升起,丝丝缕缕地钻入慕容瑾的鼻腔。
正是茉莉花茶。
慕容瑾搭在扶手上的指尖一僵。
他垂眸,看着那杯澄澈的茶汤,几朵洁白的茉莉花苞在水中缓缓舒展,释放出愈发浓郁的芬芳。
这味道与昨天萦绕在他鼻尖,搅得他心烦意乱的那抹暖香,在这一刻仿佛产生了诡异的重叠和共振。
他内心瞬间犹如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简直想把这杯茶连同那个不懂事的下属一起扔出会议室。
早不泡晚不泡,偏偏还是茉莉花!
是嫌他还不够烦吗?!
然而,他面上却丝毫不能显露。
慕容瑾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会议室,注意到在座的几位副厅长和处长手边也都放着同款的茉莉花茶,显然这是会务组今天统一准备的。
他不能发作,甚至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
在这种严肃的工作场合,因为一杯茶的味道而失态,传出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嗯。”
慕容瑾从喉间挤出一个极其简短的音节,算是回应,目光随即投向正在调试投影设备的汇报人,示意会议可以开始。
他强迫自己忽略手边那杯不断散发着“干扰信号”的茶,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会议内容上。
然而,那挥之不去的茉莉香氛,却如同最顽强的入侵者,持续不断地挑战着他的神经。
他端起茶杯,不是要喝,而是借着这个动作,不动声色地将杯子推得离自己远了一些。
整个会议过程中,慕容瑾始终坐姿挺拔,神情专注,偶尔就关键数据提出精准的质询,展现出一如既往的敏锐与掌控力。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维持这份表面的平静,耗费了他比平时多出数倍的心力。
那杯被他冷落在旁的茉莉花茶,仿佛成了一个无声的嘲讽,提醒着他昨日的失态和此刻内心隐秘的波澜。
直到会议结束,众人陆续离场,慕容瑾才舒了口气。
他起身,目光掠过那杯早已凉透、香气却似乎依旧固执残留的茉莉花茶,眉头微蹙,最终什么也没说,大步离开了会议室。
慕容瑾刚走出会议室,正准备前往机关食堂用餐,便听到走廊转角处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和细微的窃笑。
他脚步微顿,并非有意偷听,但那两个年轻女下属的对话,伴随着“厅长”、“茉莉花”几个关键词,还是清晰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是刚才倒茶的那个年轻女孩和另一个面生的、看起来同样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女孩子。
“……真的,你没看到,我把茶放过去的时候,厅长那个眼神,虽然就一瞬间,但感觉好吓人……”
这是倒茶女孩的声音,带着点后怕和不解。
“不会吧?厅长平时虽然严肃,但也不会因为一杯茶怎么样啊?”
另一个女孩好奇地问。
“就是很奇怪嘛!”
“而且他整场会议都没碰那杯茶,还悄悄把杯子推远了点。”
“我记得以前他也喝茉莉花的呀,王姐还说厅长挺喜欢这个清淡的口味呢。”
“今天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倒茶女孩的语气充满了困惑,随即又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促狭,低声笑道,“该不会是……失恋了?所以连带着看茉莉花都不顺眼了?”
“噗——你别瞎猜!厅长那样的人也会失恋?”
另一个女孩显然被这个大胆的猜测逗乐了,两人发出一阵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清脆低笑声。
慕容瑾站在转角后,面色沉静如水,但手指却微微收紧了一下。
他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不至于因下属几句无心的私下议论而动怒。
但此刻,这两句玩笑话,尤其是那个荒谬的“失恋”猜测,却像一根细小的针,不偏不倚地刺中了他此刻最敏感、最不愿面对的心事。
他慕容瑾,青川省实权厅长里最年轻的那一个,向来以冷静、自持、深不可测着称,何时竟会因个人情绪影响到旁人眼中的行为,甚至沦为年轻下属茶余饭后带着同情与调侃的谈资?
而这一切混乱的源头……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那张带着点小狡黠、又怂又勇的鹅蛋脸。
江挽挽。
这个名字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重量。
他深吸一口气,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迈着沉稳如常的步伐,从转角处走了出来。
正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的两个年轻女孩猛地看到慕容瑾的身影,吓得瞬间噤声,脸上血色褪尽,慌忙站直身体,低着头恭敬道:“厅、厅长好!”
慕容瑾目光平静地从她们身上掠过,未做丝毫停留,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径直从她们身边走过,走向食堂方向。
直到那道压迫感十足的高大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两个女孩才敢大口喘气,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后怕和疑惑。
“吓死我了……厅长应该没听到吧?”
“不知道啊……不过他刚才脸色好像更冷了……”
而走远的慕容瑾,内心的烦躁感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为这段意外的插曲而更加郁结。
他发现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怪圈,任何与“茉莉”相关的线索,都能轻易地将他的思绪拉回那个他试图摆脱的少女身上。
这感觉,糟糕透了。
慕容瑾在机关食堂简单用了午餐。
整顿饭他都有些食不知味,周遭同事的谈笑风生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那两个年轻女下属的窃窃私语和笑声,以及那挥之不去的茉莉香氛,依旧在他脑海里盘旋。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急于摆脱某种困扰的心态,快速结束了午餐,回到了办公室。
秘书苏西正坐在外间整理文件,见到他回来,立刻站起身:“厅长,您回来了。”
慕容瑾脚步未停,径直走向里间办公室,但在推开门的瞬间,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转过身,看向跟过来的苏西。
他的表情是一贯的平静无波,语气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工作安排。
“苏秘书,通知一下会务组和相关人员,以后我的茶水,无论是日常办公还是会议招待,都不必再准备茉莉花茶了。”
苏西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
她跟在慕容瑾身边工作多年,对他的习惯可谓了如指掌。
之前会务组准备的茉莉花茶,慕容厅长喝起来还夸过味道不错,所以这惯例就一直延续下来了,他也从来没说不好。
今天这是怎么了?
说换就换?
她下意识地确认道:“厅长,您的意思是以后都换成其他茶类,比如龙井或者普洱?”
慕容瑾已经推开了办公室的门,闻言,头也没回,只留下一句听似合情合理,却让苏西更加疑惑的解释。
“嗯。我对茉莉花有些过敏。”
话音落下,办公室的门也随之轻轻合上。
苏西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红木门,脸上写满了不解。
过敏?
她跟在厅长身边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厅长对茉莉花过敏啊?
而且,以前喝了那么多次茉莉花茶,也从未见有任何不适的反应。
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回想起上午开会时,厅长似乎就对那杯茉莉花茶格外“冷淡”,连碰都没碰一下。
难道是突然体质改变了?
还是今天接触了什么其他东西,引发了过敏反应?
尽管内心充满了疑问,但作为一位专业且资深的秘书,苏西深知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她迅速收敛了脸上的疑惑,恢复了干练的神色。
“好的,厅长,我明白了。我会立刻通知到位。”
她对着紧闭的门扉应了一声,随即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位,开始执行这项突如其来的新指令。
只是在她心里,不免对今天厅长这反常的举动,画上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这“茉莉花过敏”的理由,听起来实在有些突兀和蹊跷。
而办公室内,慕容瑾站在窗前,望着楼下大院里的葱郁树木,眉头紧锁。
他知道“过敏”这个借口很拙劣,苏西那样的聪明人未必会信。
但他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这突如其来的、针对一种特定香味的“排斥”。
他只是无法再忍受那种味道。
因为那味道,总是不由分说地,将他拖回那个失控的午后,让他想起那个搅乱了他一池静水的小丫头。
这“过敏”,与其说是生理上的,不如说是他心理上急于划清界限的徒劳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