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技会最后一日。
天还没亮透,西郊草甸已是人声鼎沸。各县匠人早早就位,将器物擦拭得锃亮,帐前旌旗重新挂正,连说话声都比前两日压低了几分——谁都知道,今日圣驾要亲临。
辰时初,一队禁军骑兵率先入场。玄甲红缨,马蹄踏地如闷雷,顷刻间将整个场地外围肃清出一条通道。百姓被礼貌地请到两侧观礼区,匠人吏员则各守其位,连大气都不敢喘。
中护军高顺按剑立于场地中央的木台前。冷峻的目光扫过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他身后,两百陷阵锐士分列通道两侧,持戟肃立,沉默如铁。
“高将军。”司隶校尉钟繇缓步走来,压低声音,“陛下一刻后便到。各展位可都查验过了?”
高顺颔首:“寅时末已查三遍,无隐患。”他顿了顿,“钟使君,南边那三县帐篷,昨夜有人私下往来。”
钟繇眼神一凝:“哪三县?”
“河内汲县、弘农黾池、河东安邑。”高顺声音平稳,“末将的人听见他们商议,今日要在陛下面前‘请教’诸葛县令几个难题。”
“什么难题?”
“具体未听清,但提到了‘耗用’‘匠酬’‘水车虚报功效’这些字眼。”
钟繇冷笑:“跳梁小丑。”他转身吩咐随从,“去告诉那三县的县令——今日若安分守己,既往不咎;若敢生事,司隶府的刑狱,还空着几间。”
随从领命而去。钟繇望向武城县帐篷的方向,诸葛亮正与黄月英低声说着什么,神色从容。
辰时三刻,鼓乐声起。
明黄龙旗率先出现在通道尽头,随即是十二面朱雀旗、二十四面白虎旗。旗阵之后,刘备的御辇缓缓驶入。御辇未覆锦幔,皇帝一身赭黄常服,未戴冕旒,只束金冠,便于观览。
御辇两侧,护卫的步兵校尉典韦和虎贲校尉许褚。典韦膀大腰圆,背着两柄短戟,像座铁塔;许褚精悍如豹,手始终按在刀柄上。两人一左一右,将御辇护得严严实实。
御辇后,十岁的刘封骑着一匹温顺的小白马,身侧是中书令郭嘉与中书监刘德然骑马随行。郭嘉今日难得穿了正式官服,却仍掩不住那几分疏狂气度;刘德然则神色端肃,目光不断扫视两侧展位。
御辇在中央木台前停下。刘备起身,稳步登上木台,典韦和许褚如两尊门神般立在他身后。高顺躬身施礼:“陛下,场地已肃清,万无一失。”
“辛苦了。”刘备温声道,目光却已投向台下那些琳琅满目的器物,“开始吧。”
钟繇上前,朗声宣布巧技会最终评议开始。按照流程,各县可派一人登台,简要介绍器物特点,并当场演示。陛下与中书台官员将现场评出“上、中、下”三等。
第一个登台的是京兆郡。他们展出的是一架改良过的耧车,号称能同时播种、施肥。匠人演示时确实精巧,刘备看得仔细,末了问:“此车一日可播几亩?”
“回陛下,熟练者一日可播二十亩,比旧式快五成。”
“造价几何?”
“约……约三贯。”
刘备点点头,未置可否。郭嘉在旁低声对刘德然道:“快是快了,但三贯钱,够寻常农户全家半年嚼用。推广不易。”
刘德然点头,在簿册上记了几笔。
接着是冯翊郡的水力磨坊模型、扶风郡的新式犁铧、河东郡的自动汲水器……一县接一县,演示者或紧张或从容,器物或精巧或朴实。刘备始终认真观看,偶尔问一两个关键问题,皆切中要害。
刘封在台下静静听着。他注意到,父皇问的问题从不纠缠细枝末节,只关注三点:是否真能惠民?造价百姓可承受?推广有无阻碍?
终于,轮到河内汲县。
上台的是个中年县吏,神情有些紧张。他演示的正是那架曾引发争议的改良纺车。演示完后,他躬身道:“陛下,此车纺线效率比旧式快五成,且省力……”
话没说完,台下忽然有人高声道:“陛下!此车轴套接法涉嫌偷师武城,请陛下明鉴!”
全场一静。众人望去,说话的是弘农黾池县的一个匠人。钟繇脸色一沉——果然来了。
刘备神色不变,温声道:“偷师之说,可有实据?”
那匠人跪地:“前日巧技会上,诸葛县令亲口承认汲县匠人学过武城斜榫技法!此车接法与武城织机齿轮接法如出一辙!”
汲县县吏脸都白了。
刘备看向台下:“诸葛亮何在?”
诸葛亮从武城县帐篷前走出,躬身行礼:“臣在。”
“此事你可知晓?”
“臣知晓。”诸葛亮声音平静,“前日确有争执,臣当时已言明:武城公开技法,本就盼天下匠人学以致用。汲县匠人学了斜榫法用于纺车,是活学活用;且此车另有纱锭、踏板等独创改良,于民有益。故臣以为,不应以‘偷师’论处。”
刘备沉吟片刻,忽然问那弘农匠人:“你站出来指证,是为维护技法传承?”
“是、是……”
“那朕问你,”刘备目光温和却深邃,“若有一日,你改良出一件利民利器,是愿藏私独享,还是愿公开技法,惠及天下?”
匠人愣住了。
刘备起身,走到木台边缘,声音传遍全场:“朕设此巧技会,非为让各县争强斗胜,乃为集天下智慧,解百姓之忧。技法传承,贵在流通;器物改良,贵在实用。汲县纺车既有益于民,便该嘉奖。至于技法来源——”他看向诸葛亮,“武城愿公开,是胸怀;各县愿学用,是本分。何错之有?”
全场鸦雀无声。片刻后,不知谁先喊了声“陛下圣明”,随即响起一片附和。
汲县县吏热泪盈眶,伏地叩首。那弘农匠人羞愧退下。
刘备坐回御座,对钟繇道:“继续。”
刘封在台下,看着父皇轻描淡写化解一场风波,心中默念:治大国如烹小鲜,重火候,更重调和。
接下来几县都顺利演示完毕。终于,钟繇朗声道:“武城县,上前演示。”
诸葛亮登台。他未带器物,只捧着一本蓝皮册子。
“陛下,”他躬身,“武城所展器物,前两日已由各县匠人、司隶府官员反复验看过。今日臣不演示器物,只向陛下禀报武城劝农商工试行半年之得失。”
郭嘉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刘德然微微颔首。
刘备饶有兴趣:“说。”
诸葛亮翻开册子:“武城试行,首在‘劝农司’——组织百姓垦荒屯田,去岁新增熟田八百亩,今春全数种上耐旱粟种。此一项,预计秋后可多收粟米一千六百石,够全县百姓三月口粮。”
台下响起低低的惊叹。
“其二,百工所试制新器,至今改良农具七种、织机一种、水利模型一种。耗用铁料三百二十斤、桐油五十五桶、人工二千四百余工。所制器物,除自用外,已售予邻县农具三百件、织机图纸二十七套,收回本钱三成。”
“其三,匠人激励。百工所匠人日酬二十钱、三餐管饱,学徒三月期满考核合格者转正。试行以来,匠人辞工率为零,反有司隶其他县十一匠人主动来投。”
数据清晰,条理分明。刘备听得专注,偶尔问:“铁料桐油耗用,比旧式制法多几成?”
“多五成。但所制器物寿命延长一倍,长远算反省。”
“匠人日酬二十钱,县财政可支应?”
“百工所售器物已有收益,加之县衙公廨钱补贴,可持平。待水力织机坊建成,预计年利可达五百贯,足以自养。”
一问一答,如行云流水。台下各县县令听得神色复杂——有钦佩,有嫉妒,也有深思。
诸葛亮禀报完毕,刘备沉默良久。全场静得能听见风吹旌旗的猎猎声。
“诸葛亮,”皇帝缓缓开口,“你可知,朝中有人参你‘好大喜功’‘靡费钱粮’?”
“臣知晓。”诸葛亮神色平静,“但臣更知,武城百姓去岁冬日有厚衣,今春荒时有存粮,匠人有活计,妇人有织机。此皆实实在在之利。”
“若朕命你将此法推行全国,你可能做到?”
这个问题太重大了。连郭嘉都坐直了身子。
诸葛亮深吸一口气:“回陛下,不能。”
全场哗然。
诸葛亮继续道:“武城之法,乃依武城之地利、民情、物产量身而制。若强行推至全国,必水土不服。臣以为,当以武城为范,令各州县遣人前来研学,然后结合本县实情,斟酌损益,方可行之。”
刘备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不骄不躁,实事求是。好。”
他起身,走到木台前沿,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诸位都听见了。治国如医病,需望闻问切,对症下药。武城之方,是治武城之病。诸位州县,当学其理,而非照搬其方。”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今日巧技会,凡器物获评‘上等’者,主制匠人授‘巧工’衔,赏钱十贯,永免本户庸调!所在县县令,记功一次,考课升等!”
“陛下万岁!”欢呼声如山呼海啸。
接下来的评议顺利了许多。武城织布机、水力模型双双获评“上等”,柳成、马钧当场被授予“巧工”铜牌。黄月英虽未授衔,但刘备特意召她上前,温声道:“黄氏巧思,于国有利。赐蜀锦十匹,以资嘉奖。”
黄月英盈盈下拜:“谢陛下。”
刘备又看向诸葛亮:“武城试行有功,赏武城县令诸葛亮,蜀锦十匹,继续完善此法。”
诸葛亮深施一礼:“臣领旨,必竭尽全力。”
评议结束时,日已过午。刘备未立即起驾,反而下了木台,缓步走向各县帐篷,要亲眼看看那些器物。
郭嘉和刘德然连忙跟上。典韦、许褚护着刘备,也随行在侧。
走到武城县帐篷前时,刘备停下脚步。他仔细看了那架织机,又俯身细观水力模型,忽然问马钧:“这水轮模型,可曾实地测算过?”
马钧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回、回陛下,算、算过!小人在漳水选了三个河段,测了十日水流数据……”
“数据册子可在?”
“在、在!”马钧慌忙从怀中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册子。
刘备接过,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算式,良久,点头道:“用心了。”他将册子还给马钧,又看向柳成,“柳师傅手艺精湛,带徒有方。赐钱二十贯,绢五匹。”
柳成扑通跪地,老泪纵横。
刘备继续往前走。经过河内汲县帐篷时,他特意看了看那架纺车,对那老匠人道:“手艺不错。往后好好干,朝廷记得你们的功劳。”
老匠人泣不成声。
行至平阳县帐篷前,那两个匠人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刘备驻足片刻,温声道:“前事已过,望尔等珍惜此次机会,以手艺报国。”
两人猛磕头,额头都青了。
一圈走完,已是未时。刘备重登御辇,起驾回宫。
龙旗远去,草甸上却久久未散。匠人们捧着赏钱铜牌,激动地互相传看;县令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武城之法;百姓们则津津乐道着陛下亲临的盛况。
刘封没立即走。他让护卫在旁等候,自己走到武城县帐篷前。
诸葛亮正在收拾那本蓝皮册子。见他来,微笑:“阿封今日观会,可有所得?”
刘封点头:“得见父皇治国之要——重实利,顺民情,讲平衡。”他顿了顿,“也得见兄长处事之道——根基扎实,不慕虚名。”
黄月英在一旁笑道:“阿封长大了,说话都有章法了。”
刘封看向那架织机,忽然问:“兄长,水力织机坊,真能成吗?”
“事在人为。”诸葛亮收好册子,“漳水那段河道已勘定,秋后便可动工。若成,武城妇人织布,可省七成力气,多织三成布匹。”
“那……我能去看看吗?”
诸葛亮与黄月英对视一眼,笑了:“自然能。等你课业不忙时,随时来。”
刘封重重点头,这才告辞。
回宫的马车上,少年靠着车厢壁,闭目回想今日种种。父皇的每一个问题,兄长的每一句回答,匠人们的每一张脸,都在脑中清晰浮现。
车轱辘轧过青石板路,声音平稳。刘封望向车窗外渐近的宫墙,心中却想着漳水边那片即将动工的土地。
星火已燃,接下来,要看这火能点亮多少人家了。
而他要做的,是好好看着,好好学着。总有一天,他也要像父皇、像兄长那样,为这片土地,点一盏实实在在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