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北风,到底还是刮来了今冬第一场雪。细碎的雪沫子打着旋儿,落在土墙、茅檐和休耕的田垄上,给乡野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白。
刘封早起推开厢房门,一股清冽寒气扑面而来,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怀里的金丝更是往他臂弯深处钻了钻。诸葛亮已起身,正拿着扫帚清理院中积雪,动作不紧不慢,额角却因劳作沁出细汗。
“兄长,我来帮你!”刘封见状,立刻放下金丝,跑去墙角拿了另一把略小的扫帚,学着诸葛亮的样子,有模有样地扫起来。积雪不厚,扫起来也需费些力气,不一会儿,他的小脸就红扑扑的,呵出的白气融进寒冷的空气里。
诸葛亮看他认真卖力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并未阻拦,只温声提醒:“慢些扫,留意脚下,莫要滑倒。”
早膳后,雪势渐歇,里正踏雪而来,脸上却不见往年此时的愁苦,反而带着几分踏实。
“诸葛先生,”里正站在院门口,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县里文书下来了,核定今冬的‘公用炭税’,还是按去岁的规矩,比以前少了很多!这是各户的份额簿子,劳您帮着再看看,核对清楚,免得下面执行时出了差错。”他递上一卷竹简,语气轻松,“如今这赋税清楚明白,乡亲们心里有底,备起冬来也踏实多了。”
诸葛亮接过竹简,快速浏览,点了点头:“陛下登基以来,裁撤冗余,厘定税制,确是泽被苍生之政。”他侧身对刘封解释道,“这‘公用炭税’是专为县衙、驿站等公廨冬日取暖所设,数额固定,不得摊派加征,与前朝那些层层加码、名目繁多的‘冰敬’‘炭敬’已是两回事。”
刘封想起父皇平日批阅奏疏时,常与重臣商议如何“轻徭薄赋”、“使民以时”,此刻听到兄长和里正的话,那些宏大的词语仿佛落到了实处,变成了乡亲们脸上那几分难得的踏实。他凑过去看那竹简,上面的数字果然清晰,每户按田亩、丁口分摊,旁边还注明了用途。
“便是这核定清楚的税目,也须核算精准,确保不偏不倚。”诸葛亮将里正请进屋,在灯下摊开簿册,提笔蘸墨,开始逐一复核。他的神情依旧专注,却少了几分沉郁,多了几分审慎。
刘封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兄长笔下流淌出的一个个名字与数字。他想起昨日市集上,那卖陶老伯虽仍计较,却能添置一件厚实些的冬衣;想起前几日走访的人家,虽依旧清贫,屋檐下却都堆起了足够的柴薪,不再像王老爹家去年那般窘迫。
“封弟,”诸葛亮复核完一户,稍作停歇,看向他,“你看这赋税簿册,如今意味着什么?”
刘封想了想,认真回答:“意味着……朝廷要用度,但取之有度,让百姓能安心过日子。”他顿了顿,努力表达着自己的理解,“父皇和先生们做的,就是定下规矩,让这‘度’清晰明白,不让贪官污吏有机会盘剥,也让乡亲们知道该出多少,能留下多少给自己。”
诸葛亮眼中掠过赞赏之色:“不错。治国之道,不在完全免除赋税——那是空中楼阁;而在建立公平、明晰的规则,并确保其执行。陛下革除前朝积弊,订立新制,便是为此。我能做的,便是在这最细微处,守护这份‘清晰’与‘公平’。”
他放下笔,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雪花,声音平和而坚定:“雪兆丰年。来年春税,若依旧能如此清晰公允,百姓日子,必能更胜今朝。”
刘封也走到窗边,看着雪花无声覆盖田野。这洁白的雪景,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寒冷的象征,更蕴含着秩序与希望。他小小的肩膀,似乎也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另一种重量——那不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重,而是一种需要他去理解、去守护、去未来承担的责任。
金丝不知何时蹭到他脚边,轻轻“咪呜”一声。刘封弯腰将它抱起,感受着那一点温暖的依靠,目光清澈而坚定。他看到了雪,也看到了雪下孕育的生机,更看到了自己未来要走的那条,让这生机愈发蓬勃的道路。
诸葛亮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刘封仍带着思索的小脸上,温声道:“封弟,光看这簿册上的数字,终究是隔了一层。走吧,随我一同去几户人家走走,亲眼看看这‘清晰明白’的税赋,在乡亲们眼中是何模样。”
刘封眼睛一亮,立刻点头。他帮兄长将核算好的簿册整理好,又给自己和金丝都裹严实了些,便跟着诸葛亮踏雪出门。
雪后的村落格外安静,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们首先来到的是村东头一户李姓人家。家主是个憨厚的汉子,正在院里修补农具,见诸葛亮来了,连忙放下活计迎上来。
“诸葛先生,您来了!快屋里坐,外头冷。”李汉子热情地招呼着,看到刘封,也友善地笑了笑。
“不必客气,李大哥。”诸葛亮摆手,直接说明了来意,将核定好的他家今冬炭税份额指给他看,“这是县里刚核定的份额,你看看可有疑问?”
李汉子凑过来,他虽然识字不多,但基本的数字还是认得的。他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笑容:“没错没错,跟去年一样!心里有数着呢。这点税,咱家负担得起。要是搁在以前那会儿,各种名目的摊派下来,冬天就得勒紧裤腰带了。现在好了,朝廷定的明白,咱这心里也亮堂!”他语气里满是知足。
离开李家,他们又走访了几户。情况大抵相同,村民们对这笔固定且大幅削减后的税赋并无怨言,反而因它的清晰稳定而感到安心。一位正在屋檐下编织草鞋的老翁的话让刘封印象尤为深刻:“陛下圣明啊!咱老汉活了这么大岁数,经过的皇帝也不少,像如今这样,税赋清楚,官差不敢乱来,日子有奔头的,还是头一遭!”
走在回小院的路上,风雪已停,夕阳给雪地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刘封抱着金丝,脚步轻快,心头那股因“赋税”二字带来的沉重感,已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取代。他看到了规则的力量,看到了清晰与公平带给寻常百姓的安定。
“兄长,”他抬起头,眼神清亮,“我好像明白了。父皇和朝廷定下好的规矩,就像……就像修了一条又平又直的路,大家在上面走,都知道该往哪儿走,不会掉到坑里。而兄长你们,就像是在帮大家看清这条路,扶正那些可能歪了的界碑,对吗?”
诸葛亮闻言,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刘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许。他伸手,轻轻拂去刘封肩头的一片落雪,语气温和而有力:“封弟能作此想,甚好。为政者,首要便是立规矩、明法度,使上下有章可循,强弱各得其所。这路修得平直,还需有人时常维护,方能长久。这,便是你未来肩上的责任之一。”
刘封重重地点头,将兄长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他回头望去,只见村落里炊烟袅袅,在雪后清新的空气中笔直上升,与晚霞融为一色。那一片宁静祥和的景象,深深地印刻在他的心中。
这一次的雪中行走,让他稚嫩的肩膀,真正感受到了那份名为“责任”的重量。这重量,并非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冰雪,而是如同脚下这片被新雪覆盖的土地,沉静、广袤,孕育着无限的生机与希望。他抱紧了怀中的金丝,小家伙温暖的体温传来,仿佛也在无声地给予他力量。
夜幕降临,小院的灯火再次亮起。刘封坐在书案前,摊开纸笔,他想把今日的见闻和感悟,好好记下来。窗外,雪光映照,天地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