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诸葛嫣嫁入马家,那原本因女儿出嫁而略显空寂的诸葛家小院,在经历了一段时日的冷清与思念后,竟又重新热闹起来。马家本就同在邺城,往来便利。诸葛嫣性情爽利,处事大气,又勤俭持家,深得公婆马腾与颜如玉的欢心。马腾身为卫尉,虽位列九卿,却无多少门第之见,颜如玉性情温婉,夫妇二人都极喜爱这个儿媳,自然不介意与亲家多多走动。
故而,诸葛嫣时常带着马家准备的各色点心吃食回娘家探视,更不时将年幼的弟弟诸葛均和妹妹诸葛柔接到马家小住几日。马府宽敞,马腾夫妇见两个小家伙聪慧伶俐,也给府中增添了许多生气,自是乐见其成。这一日,两个小鬼头又被接去了马家,诸葛家的小院便只剩下了诸葛瑾与诸葛亮兄弟二人。
时值盛夏黄昏,暑热稍退。兄弟二人在庭院那棵老槐树下铺了席子,摆上小几,乘凉闲话。诸葛瑾已行过冠礼,身形愈发挺拔,气度沉静,即将从冀州书院结业,步入仕途。诸葛亮虽年少几岁,但目光明澈,言谈间已显露出不凡的见识。
“兄长即将结业,不知对前程有何打算?”诸葛亮为兄长斟上一杯清茶,语气带着关切与好奇。
诸葛瑾接过茶杯,目光望向北方渐沉的暮色,沉吟片刻:“朝堂近日动向,阿亮想必也知晓。陛下登大汗尊位,北疆都护府新立,玄门筑城,冠军侯驻守……朝廷未来数年之重心,必在漠南,在草原。”
他顿了顿,语气坚定起来:“胡汉一体,非止于朝堂口号,更需落到实处。北疆新附,百业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我愿向朝廷请命,前往北疆历练一番。”
诸葛亮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并无太多意外。他深知兄长性情稳重务实,既有抱负,又不乏吃苦的准备。“北疆苦寒,且诸部初定,事务繁杂,兄长可是想好了?”
“想好了。”诸葛瑾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书院中,郑益院长常讲‘学以致用’。如今北疆正需通晓文墨、明理守法之吏,去协助张都护、冠军侯他们,处理民政,推行教化,安抚新附之民。这既是报效朝廷之机,亦是极好的历练。总比留在中原清要之地,做些案牍文章来得实在。”
他看向弟弟,语气带着期许:“况且,陛下与朝廷既有此宏大格局,我辈士人,正当顺应时势,往那最需要的地方去。阿亮,你才智远胜于我,他日学成,眼界当更开阔才是。”
诸葛亮默默点头,兄弟二人一时无话,只听得晚风吹动槐叶的沙沙声响。他明白兄长的选择,不仅是个人的志向,更是对这个新时代的呼应。当今天子以汉帝兼领大汗,欲将胡汉真正熔于一炉,这需要无数有志之士前往边疆,去践行这一理念。
“兄长志在边陲,为国效劳,弟钦佩不已。”诸葛亮终于开口,声音清朗,“他日若有机会,弟亦愿效仿兄长,往那广阔天地间,一展所学。”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话题也从诸葛瑾的个人前程,渐渐扩展到如今帝国的方方面面。
“说起朝廷现状,”诸葛瑾抿了一口茶,语气带着几分感慨,“确是前所未有之格局。北疆经略如火如荼,而东海之上,亦是风云涌动。”
诸葛亮目光微动,显然对此极感兴趣:“弟在书院中也听闻,自蓬莱、沓氏两港兴起,海商往来日益频繁,南北货殖通畅,实乃利国利民之举。”
“利之所在,弊亦随之。”诸葛瑾摇了摇头,“海道初开,法规未周,一些沿海游手好闲之辈,或是亡命之徒,见商船利厚,便铤而走险,啸聚海上,滋生了不少海盗。他们熟悉水道,出没无常,劫掠商船,一度令往来商旅颇为困扰。”
诸葛亮眉头微蹙:“此患不除,海路难安。”
“幸而朝廷明见万里,”诸葛瑾语气转为庆幸,“陛下与政事堂诸公果断调派孙将军麾下宿将朱治,任沓氏都尉,统领水军。朱将军到任后,整饬船队,加强巡弋,依仗其对水战的熟稔,半年之内,便连续剿灭数股悍匪,余者望风遁逃。如今渤海、黄海航道为之一清,商旅称便。听说,青州与平州之间的海路往来,因风浪较陆路平缓,且无山川阻隔,竟比幽州通往平州的陆路还要便捷频繁许多。”
“竟有此事?”诸葛亮略显惊讶,随即了然,“海运之利,确非陆运可比。如此一来,青、平二州联系愈发紧密,朝廷对平州的掌控也更为得力。”
“不仅如此,”诸葛瑾压低了声音,透露着一种开拓者的兴奋,“据往来平州的商贾和官吏带回的消息,在平州以东,跨过那片海域,尚有无数岛屿,其上小国林立,大多仍处部落状态,刀耕火种,文明未开。其中一些离平州较近的部落,听闻我大汉威仪,竟已主动派遣使者,渡海而来,抵达带方、东暆等郡,表示愿意臣服,奉我大汉为主国,祈求庇护与通商。”
诸葛亮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哦?竟有海外番邦主动来朝?此事朝廷如何应对?”
“陛下与政事堂对此持审慎接纳之态。”诸葛瑾道,“既然彼等慕义来归,自当以怀柔示之,准其称臣纳贡,开放有限度的边市,以示天朝恩泽。此举不仅可扬国威于海外,更能通过这些部落,逐步了解更东方的世界。或许,那又是一片广阔的天地。”
兄弟二人一时沉默,都在消化着这则信息所带来的冲击。帝国的疆域不仅在北方草原拓展,影响力更随着海船,辐射到了以往认知之外的东方海域。
“北疆、东海……朝廷如今真是东西并举,气魄宏大。”诸葛亮轻声感叹,目光再次投向兄长,“如此看来,兄长欲往北疆,是欲投身于这帝国开拓的最前沿了。”
“不错。”诸葛瑾目光坚定,“北疆胡汉交融,事务千头万绪,正是需要我等读书人去做些实实在在事情的时候。至于那东海之外的广阔世界……”他看向弟弟,意味深长地说,“或许将来,需要阿亮你这样更具慧眼与韬略之人去探寻。”
诸葛亮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望向东方夜空,那里星辰初现。他的心潮,却已随着兄长的描述,飞向了波涛万顷的海洋,以及海洋彼端那片未知的土地。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墨蓝吞噬,星子渐次亮起。兄弟二人的话题,如同盘旋的鹰,在广阔的时局中翱翔一圈后,终究又落回了与他们切身相关的仕途与朝廷大政之上。
“说起这选官之法,”诸葛瑾将杯中渐凉的茶水饮尽,语气带着几分洞察世情的了然,“九品中正制推行至今,效果已逐渐显现。当初因度田检籍与朝廷生出嫌隙的各地世家,态度已然大为转变。”
诸葛亮颔首,他在书院中也深切感受到了这种变化:“确是如此。度田检籍,清丈出大量隐匿田亩人口,触及世家根本利益,彼时怨言载道,暗流涌动。然则陛下与朝廷并未一味打压,反手推出这九品中正选官法,虽设中正官品评,又兼采书院学评,看似严苛,实则……仍是给了天下士人,尤其是世家子弟,一条清晰且相对公正的晋身之阶。”
“正是此理。”诸葛瑾接口道,他看得更为透彻,“朝廷手握度田检籍之威,已显掌控力;再施以九品中正之‘恩’,允其通过相对规范的途径入仕,延续家族荣耀。一手大棒,一手甜枣,那些世家大族都是聪明人,权衡利弊之下,发现顺从朝廷、融入新制方是长远之道。故而,昔日的不满与抵触,如今多已转化为对朝廷的支持,至少也是默认。”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谈及了更敏感的话题:“此消彼长之下,南方那几个尚保有独立姿态的州郡,日子便不好过了。”
诸葛亮眼神一凝:“兄长是说……”
“明面上,益州、荆州仍尊奉朝廷号令,保有其官吏军队,看似独立。”诸葛瑾语气肯定,“然而,随着朝廷新政稳固,威望日隆,加之两州世家与中枢的人员往来、书信沟通日益频繁,利益交织愈发紧密。据说,成都、襄阳的许多世家大族,早已将子弟送往邺城书院就读,或通过种种渠道向朝廷示好。他们对刘璋、刘表的忠诚,还剩几分,实在难说。”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弟弟:“刘璋暗弱,本就难以慑服益州本土大姓;刘表年老,其子亦非雄主。朝廷如今如日中天,北定大漠,东通海路,内政修明,选官有道。天下大势,人心向背,已清晰可见。我听闻,刘璋与刘表如今对境内的掌控,已是力不从心,许多政令,若无世家配合,几乎难以推行。所谓独立,恐怕已是空中楼阁,倾覆只在旦夕之间。”
诸葛亮静静听着,手里无意识的摆弄着玉连环。兄长所言,与他平日观察、思考所得隐隐相合。朝廷不再仅仅依靠军事威慑,而是通过更精妙的政治、经济、文化手段,潜移默化地瓦解着地方的割据根基。九品中正制,在此过程中,不仅是一个选官制度,更是一根联结中央与地方精英的纽带,一张不断收紧的无形之网。
“如此看来,”诸葛亮轻声道,“朝廷统一宇内之势,已非兵戈所能阻挡。或许不待干戈再起,荆、益便会传檄而定。”
“大势所趋,非人力可逆。”诸葛瑾总结道,他抬头望向满天星斗,语气中带着一种即将投身时代的豪情与清醒,“故而,我辈更当顺应时势,在这波澜壮阔的画卷上,找准自己的位置。北疆,便是我的选择。”
诸葛亮亦随之仰望星空,邺城的灯火与天上的星辰在他眼中交相辉映。他仿佛看到了北疆的风雪,东海的波涛,也看到了荆益的暗流,以及在这盘大棋局中,每一个棋子,包括他们兄弟二人,那微小却又不可或缺的命运。
家事、前程、国策、天下,在这寻常的夏夜,在这小小的院落里,汇聚成流,推动着时代的巨轮,轰然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