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五年的春意,终于在淮河两岸扎下了根。冰雪消融,泥土解冻,嫩绿的新芽顶破饱经战火摧残的大地,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新生。随着寿春的陷落和江北之地的全面光复,持续数月的战事暂告一段落。朝廷的版图上,兖州、豫州、徐州以及新附的九江、庐江二郡,如同拼图般严丝合缝地重归一体,标志着自董卓之乱后,中原核心地域首次实现了实质上的统一。
捷报传至邺城,朝野振奋。这一日,铜雀宫,宫阙巍峨,飞檐斗拱映照着初春的朝阳。百官肃立,气氛庄严肃穆。天子刘备端坐于御座之上,身着玄色龙纹朝服,庄重深沉,眉宇间既有扫清寰宇的欣慰,亦有一统山河后愈加深沉的责任感。他环视麾下济济一堂的文武栋梁,声音沉稳有力,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关云长定徐北,孙文台平淮南,将士用命,百姓归心,此乃上天庇佑,亦赖诸卿同心。然,打天下易,治天下难。兖、豫、徐、江淮新复,疮痍满目,流民待抚,吏治待清。当务之急,非急于求成,而在固本培元,使新政根基深植于此。”
位列文臣之首的刘虞,身为太师、领宗正事,又是当朝皇后之父,德高望重。他手持玉笏,缓步出列,声音洪亮而充满感怀:“陛下圣明。中原之地,久经战乱,豪强割据,民生凋敝。老臣每思及此,安民方为兴邦之本。当以‘安民’为第一要义。度田检籍,抑制兼并,使耕者有其田;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使业者得其利。如此,则流散者可归,荒芜之地可垦,朝廷赋税之源可开。”
司徒王允紧随其后补充:“刘公所言极是。吏治尤为关键。前朝旧吏,良莠不齐,需加甄别。当选派干练清廉之士,充任州郡长官,宣示朝廷德政,革除前弊。”
太尉皇甫嵩则从军事角度建言:“各州郡驻防须重新规划。青州有关云长,江淮有孙文台,可谓门户稳固。然内部须有呼应。宜于兖豫徐腹地要冲,设置镇戍,精兵屯田,既可弹压地方不轨,亦可为四方机动策应。”
刘备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政事堂的几位核心谋臣,最终落在尚书令荀彧身上:“文若,新复州郡,百废待兴,关乎朝廷根基。于人事调度、施政细则,朕思之良久,尔等可有详议,以供朕决断?”
荀彧与身旁的荀攸、沮授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容出列,躬身奏对:“陛下深谋远虑,臣等钦佩。近日与司徒、太尉及政事堂诸公反复商议,于新复州郡之治理与人事安排,确有若干浅见,乃集思广益之果,谨呈陛下圣览,恭请陛下裁夺。”他并未直接宣读名单,而是先陈述原则,“此番调整,首要在于稳。用熟悉当地情势之良吏,安抚民心;擢立有军功之能臣,稳固秩序;调中枢才俊赴要冲,贯彻新政。其次在于衡,平衡新旧,兼顾内外,使诸州郡如臂使指,共赴王化。”
刘备身体微微前倾,显出极大的关注:“具体人选,文若且道来。”
荀彧这才娓娓道出商议结果:
“徐州方面,原别驾赵昱,忠贞勤勉,熟知徐州民情,可堪重任,臣等以为,迁其为徐州刺史,总揽州政,当能稳定局势;治中王朗,通晓经义,善于谏言,调入中枢,任谏议大夫,以备顾问,可补朝堂清议;孙乾擅长交际,调和各方,调入鸿胪寺,负责诸侯及外邦往来,正合其才;彭城新定,位置关键,糜竺于破城有功,且熟悉商贸,任彭城郡太守,利于稳定地方,恢复民生,此亦对其功劳之肯定。”
“豫州新附,需稳重之臣安抚。中书郎辛评,办事干练,熟悉政务,擢升豫州刺史,可期迅速打开局面;其弟辛毗,才思敏捷,明于律令,升任司徒长史,佐王司徒处理日常,亦算人尽其才。”
“至于九江、庐江二郡,”荀彧语气稍顿,“征东将军参军周瑜日前有表上奏,言其麾下新得两位江淮俊杰,乃临淮东城鲁肃与淮南成德刘晔。此二人皆为当地名士,素有威望,且鲁肃慷慨有大略,刘晔乃汉室宗亲,有佐世之才。周参军力荐鲁肃可任九江太守,刘晔可任庐江太守。臣等详考其能,以为此议甚妥。用其抚治乡土,必能事半功倍,速安江淮。”
刘备听罢,沉吟片刻,目光扫过殿内众臣,见无人有异议,便朗声道:“诸卿所议,深合朕心。徐州、豫州人事,便依此议。鲁肃、刘晔,既是公瑾举荐,又是江淮俊彦,准其所请,授鲁肃九江太守,刘晔庐江太守。诏令即刻下发,命各员尽快赴任,不得延误。”
诏书抵达彭城时,城头的硝烟味尚未完全散尽,但清理废墟、修复屋舍的工作已全面展开。关羽坐镇临时改作的刺史府,主持大局。他虽不擅具体政务,却知人善任,将安抚地方之事主要交由新任彭城太守糜竺处理,自己则专注于军纪整肃和防务安排。
接到朝廷正式任命和处置俘虏的旨意后,关羽立即下令打造坚固囚车,并选派得力亲兵百人,由一名稳重军侯率领,准备将陈登、张勋押往邺城。
出发前一日,关羽罕见地来到了关押陈登的院落。陈登一身素色囚服,坐在院中石凳上,望着墙角一株新发的桃树出神,脸色苍白但神情平静。听闻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
“关将军。”陈登起身,微微拱手,礼节不失。
关羽挥退左右,走到陈登面前,丹凤眼审视着他:“元龙,明日便要启程赴邺城面圣了。”
陈登淡然一笑:“败军之将,阶下之囚,能见天颜,亦是幸事。”
关羽沉默片刻,道:“陛下乃仁德之君,非嗜杀之主。你之才具,陛下亦有耳闻。若能幡然醒悟,陈说江淮利弊,未必没有转机。”
陈登目光微动,看向关羽:“将军是来为天子做说客?”
“非也。”关羽摇头,“关某惜你之才,不愿你明珠暗投,徒死无益。天下大势,已成燎原。袁术逆天而行,终成灰烬。陛下求贤若渴,欲建不世之功业,正需四方英杰辅佐。你陈元龙之才,岂甘就此埋没?”
陈登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良久才道:“登……需好好想想。”
另一边,关押张勋之处则是另一番景象。得知要被押往京城,张勋吓得面如土色,终日喃喃自语,见到送饭的军士都要求饶一番,与昔日统兵数万的将领形象判若两人。
次日清晨,两辆特制的囚车在骑兵护送下,驶出彭城北门。糜竺亲自相送,对押解军官再三叮嘱路途事宜。陈登坐在囚车内,闭目养神,仿佛外界喧嚣与他无关。张勋则瘫软在车内,涕泗横流。车轮滚滚,沿着新修的驿道,向着邺城方向而去。
送走囚车,糜竺立刻投入繁忙的政务。他身着官袍,步行巡视城内,组织春耕,发放粮种,平抑物价,处置积案,展现出不亚于其经商才能的理政能力。彭城在这位新太守的治理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生机。
几乎在彭城囚车北上的同时,南边的寿春也迎来了新的主人。鲁肃与刘晔接到正式任命后,即刻轻车简从赴任。两人在寿春官署相见,虽初次共事,却因同乡之谊和周瑜的引荐,倍感亲切。
鲁肃身材魁梧,面容敦厚,目光却深邃睿智。刘晔则略显清瘦,举止文雅,眼神中透着机敏。征东将军孙坚特意为二人举行了简单的交接仪式,征东将军参军周瑜亲自在场引荐。
“子敬,子扬,寿春及江北二郡,就托付给二位了。”孙坚指着堂上悬挂的巨幅地图,“此地新附,民心未固,且毗邻大江,对面袁术残部犹作困兽之斗。稳内御外,责任非同小可。”
周瑜补充道,语气中带着期许:“巢湖练兵,乃未来克竟全功之关键,需地方全力支持。粮草辎重,船匠木材,乃至熟悉水性的兵员,皆需二郡鼎力相助。二位兄台皆江淮栋梁,深悉本地情弊,望能鼎力支撑。”
鲁肃拱手,声音洪亮而诚恳:“都督、公瑾放心。肃与子扬既蒙朝廷不弃,委以重任,敢不竭尽全力?必当安抚百姓,整顿吏治,铲除积弊,为大军营造稳固后方。水师所需一应物资,定当优先保障,绝无延误。”
刘晔亦道:“晔虽不才,亦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已初步勘察过沿江地形水情,于水寨构筑、器械改良、屯田水利等事,有些许浅见,稍后当绘制详图,与公瑾及子敬兄细细参详,务求尽善尽美。”
两位新任太守雷厉风行,立刻投入工作。鲁肃首先大刀阔斧地核查府库账目,将袁术僭号时期横征暴敛所得的不义之财,部分用于补偿遭受损失的百姓,部分充作府库资金以支持建设和军需。他简化诉讼程序,亲自坐堂审理积案,迅速裁决,打击趁乱劫掠、欺压良善的地痞恶霸和胥吏,很快树立了官府的威信。他还频繁深入乡里,走访地方乡老士绅,询问民间疾苦,废除了多项袁术时期的苛捐杂税。
刘晔则充分发挥其精于工巧、善于筹划的长处。一方面督导春耕生产,推广先进的耕作技术,招引流民复业;另一方面,集中能工巧匠,设立工官,不仅改良农具,还开始试制和改进守城器械、运输车辆。他对周瑜正在建设的巢湖水寨提出了许多具体而微的宝贵意见,例如利用水力驱动鼓风炉以提高兵器锻造效率,在关键水域预设暗桩、浮桥、铁索体系以增强防御等。
在鲁肃和刘晔的默契配合与辛勤治理下,九江、庐江二郡很快走出了战后的混乱与萧条,社会秩序井然,民生开始显着复苏。通往巢湖的驿道上,满载粮秣、木材、矿石的车队络绎不绝,有力地支持着周瑜和孙策的练兵大计。
而在广阔的兖州、豫州腹地,更深层次的变化也在新政的推行下悄然发生。
新任豫州刺史辛评,作风凌厉务实。他到任后,并不急于宣扬政绩,而是带着精干属吏,轻装简从,微服深入各郡县乡亭,实地暗访度田检籍的推行情况。在汝南郡一个豪强势力盘根错节的县,他发现了县尉与当地大姓勾结,伪造地契、强占平民田产,并威胁告发者的恶性案件。辛评当即调动州兵,以雷霆手段将该县尉及涉事豪强首领逮捕,快审快决,宣布其罪状,将田产归还原主,并以此案为例,颁行全州,再次申明朝廷抑制兼并、保护编户齐民的决心,极大地震慑了那些仍在观望或企图阳奉阴违的地方势力。
徐州刺史赵昱,则为政宽厚,注重教化。他在稳定秩序、恢复生产的同时,大力兴办官学,修缮孔庙,聘请饱学名儒讲经授课,试图涤荡长期战乱带来的暴戾之气,引导士民之心归附王化。他的施政或许不如辛评那般锋芒毕露,却如春风化雨,潜移默化地赢得徐州士民,尤其是儒林学子的好感与支持。
调入中枢的谏议大夫王朗,很快以其渊博学识和耿直敢言在邺城朝堂上崭露头角。他针对度田令执行中出现的某些“一刀切”偏差、以及部分新附地区官员急于求成而滋扰百姓的现象,屡屡上书建言,请求加以修正,强调“法虽善,需得其人缓行之”。虽有时言辞尖锐,但刘备知其出于公心,多予采纳,使得朝廷政令在推行中愈发完善,更具可操作性。
一场贵如油的春雨淅淅沥沥地滋润着江淮大地,彭城外的田野里,农夫们正忙着抢种稻谷,吆喝声与蛙鸣交织;寿春附近的丘陵上,新垦的梯田在雨水中泛着湿漉漉的油光;就连昔日战况最激烈的淮北平原,也重新出现了耕牛的身影和辛勤劳作的农人。而在遥远的巢湖之畔,周瑜站在新建的楼船甲板上,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孙策正指挥着新募的水军士卒进行操舟训练,号子声与波浪声相应和。鲁肃与刘晔承诺的物资正源源不断运抵水寨。
关羽依旧时常巡视彭城防务,他站在修葺一新的城楼上,望着远方田间地头忙碌的景象和更北方通往邺城的官道,丹凤眼中目光深沉。他知道,押解陈登的囚车正在那条路上行进,而这片土地上悄然萌发的,不仅仅是今年的收成,更是兄长刘备所追求的那个“天下不该如此”的太平盛世的坚韧根基。南望长江,烟波浩渺,未来的渡江之战必然艰险,但北中国的根基,已在新政的滋养下,一寸寸变得无比坚实。生机,已然在曾经的血火焦土上,不可阻挡地勃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