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朝廷颁布的诏令犹如一道惊雷,划破了平静的天空,而陈琳那篇笔锋如刀的《檄益州文》更是如同火山喷发一般,激起了千层浪。这两道消息就像两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经过近一个月的传递,终于在益州深处掀起了滔天的波澜。
诏书之上,朝廷严辞斥责益州牧刘焉私造乘舆车具千余辆,僭越礼制,仿效天子仪仗,其心可诛,定为国贼,令天下共讨之。而陈琳的檄文更是将刘焉一生行迹批驳得体无完肤,从其最初请任州牧的私心,到割据益州的跋扈,再到交通张鲁、图谋不轨的逆行,皆以华彩而恶毒的辞藻铺陈渲染,字字如枪,句句似剑,直将刘焉钉在了乱臣贼子的耻辱柱上,骂得可谓是狗血淋头,酣畅淋漓。
檄文传至成都州牧府时,刘焉正因近年来权位渐固、儿子接连夭亡以及汉中张鲁渐生异心而心绪不宁。他展卷细读,初时尚且强自镇定,试图驳斥,然越看越是心惊肉跳,那檄文所言虽多夸大,却大多戳中其隐秘心思与过往行迹。尤其是当他看到“僭拟至尊”、“国贼”等字眼时,刘焉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人当众扇了一记耳光。这些词语不仅对他的野心进行了辛辣的嘲讽,更将他的人格贬低到了极点。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羞愤之情交织在一起,令他几乎无法自持。 最终,刘焉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他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檄文如同恶魔的诅咒一般,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回响,让他的精神几近崩溃。
左右慌忙上前搀扶,却见刘焉脸色由红转紫,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仰面便倒。府中立时大乱,医官匆匆赶来,诊视良久,终是摇头叹息。原来刘焉急怒攻心,引发昔日旧疾,背后竟生出恶疮,病情来势汹汹,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刘焉时醒时昏。每当清醒时,他总会想起檄文中的字句,情绪激动之下,病情愈发加重。不过数日,这位雄踞益州多年的枭雄,便在无尽的愤懑与羞辱中,疮发身亡。临终前,他犹自喃喃:刘表老儿...害我...
刘焉骤然而逝,留下的却是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和内外交困的局面。其四个儿子中,长子刘范、次子刘诞死于长安之乱,皆殁于董卓之手;三子刘瑁则素有狂疾,早在刘焉死前便已病故;如今只剩下幼子刘璋。
刘璋字季玉,性情与其父截然不同,素以温顺仁厚着称,甚至显得有些懦弱。在此变故之际,益州文武人心惶惶。以州司马赵韪、治中从事王商为首的州中大吏们聚在一处,紧急商议继任之人。
王商面带忧色,对赵韪道:“赵司马,如今老牧伯新丧,朝廷檄文厉斥,视我为国贼。外有张鲁割据汉中,阻断褒斜,东面荆州刘表虎视眈眈,实乃危急存亡之秋也。当立何人为主,以安州郡之心?”
赵韪手握兵权,目光闪烁,沉吟片刻道:“四位公子中,唯季玉公子尚在。其人性情宽厚,能听人言,若能立之,必能安稳内外,与我等共渡难关。若立强主,恐内争又起,反致崩析。” 赵韪此言,实则暗含私心,拥立柔弱之主,便于他日后掌控权柄。
其余官员,或觉刘璋易控制,或确实认为值此危局需避免内斗,纷纷附和。于是,以赵韪、王商为首,益州群臣共同推举刘璋继任益州刺史之位。
刘璋骤逢大丧,又临危受命,本就惶恐不安。他将父亲被朝廷气死一事,全然归咎于荆州牧刘表。若非刘表告发,朝廷怎会知晓父亲私造车驾之事?又怎会下发那般恶毒的檄文?父亲又怎会羞愤致死?
在为其父发丧的灵堂之上,刘璋身着孝服,泪流满面,对着其父灵位与州中众臣哭诉:“刘景升欺人太甚!同为汉室宗亲,竟行此构陷之事,逼死我父!此仇不共戴天!”
悲愤之下,刘璋做出了两手应对。
一方面,他听从王商的建议,试图缓和与中央朝廷的关系。他亲自草拟奏表,派使者火速送往邺城,表中极力辩解:“先父焉,素来忠谨,私造乘舆车具之事,纯属荆州刘表心怀叵测、恶意诬陷!今先父蒙此不白之冤,羞愤忧惧,以致溘然长逝。臣璋本无颜面再忝居益州刺史之位,然汉中张鲁,割据称雄,阻塞道路,与朝廷音问隔绝。为免益州生灵涂炭,陷入乱贼之手,臣璋不得已,唯有暂替朝廷权摄州事,镇抚地方,以待天兵东来,廓清寰宇。”
这番话,既否认了刘焉的罪责,将脏水全泼给刘表,又表明了自己临危受命的“不得已”和“暂代”的立场,试图为益州争取一个缓冲期,避免被朝廷立刻兴师问罪。
另一方面,对刘表的仇恨之火,却在刘璋心中愈燃愈烈。在赵韪等武将的极力鼓动和支持下,刘璋决意厉兵秣马,东出伐荆,以报父仇!
他召见州司马赵韪,以手中白旄节杖,重重顿于地上,恨声道:“父仇不报,枉为人子!刘表老儿,我必兴兵问罪于襄阳!赵司马,你素掌兵事,深受我父子重恩,今委你以重任,可能为我雪此深仇?”
赵韪当即慨然出列,单膝跪地,声音洪亮:“末将蒙先牧伯与主公厚恩,正思报答!今刘表构陷,致先主含恨而终,此仇不共戴天!末将不才,愿提一旅之师,东出朐?,必为主公擒杀刘表老贼,以慰先主在天之灵!”
刘璋闻言,泪流更甚,上前亲手扶起赵韪:“我得赵司马,如得韩信!此事全权托付于你!”随即,刘璋正式下令,加封赵韪为征东中郎将,总督巴西、巴郡诸军事,授予其调动东线兵马、筹备征伐的全权。
赵韪得此大权,雷厉风行。他迅速调集益州东部的精锐兵马,又下令各郡筹措粮草军械,一时间,长江水道之上,舟船往来穿梭,尽是运往东线的兵甲粮秣。
不久,赵韪亲率大军数万,沿江东下,出江州,过朐忍,兵锋直指荆州。大军最终屯驻于巴郡最东端、扼守荆益水道咽喉的重镇——鱼复县。
鱼复县城临江而立,地势险要。赵韪将中军大帐设于城内,立刻下令加固城防,修建水寨,艨艟斗舰巡弋江面,营寨连绵,旌旗蔽日,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顺流东下、进攻荆州腹地的架势。他一面派遣细作深入荆州打探情报,一面向成都的刘璋送去捷报,称“大军已抵贼境,军威浩荡,克日东进”。
成都城内,刘璋闻报,心下稍安,每日仍望东而拜,期盼捷音。然而,益州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治中从事王商忧心忡忡。某夜,他密会几位同僚,语重心长地说:赵韪名为复仇,实握重兵于外,恐生异志。且弃险要于不顾,劳师远征荆州,若汉中张鲁趁机发难,或朝廷自北而来,如之奈何?
更让人担忧的是,一些本就不满刘璋统治的将领开始暗中活动。沈弥、娄发、甘宁等人见赵韪大权在握,心生羡慕,也开始蠢蠢欲动。甘宁甚至私下对部下说:若赵司马能成大事,我等何不顺势而为?
但此刻的刘璋,已被仇恨与赵韪的捷报所蒙蔽,听不进任何劝谏。每当有大臣进言提醒,他总是说:赵司马忠心耿耿,必不会负我。他甚至下令,凡是质疑赵韪者,一律按扰乱军心论处。
益州的战争机器,在赵韪的执掌下已然启动,剑指荆州。一场因朝廷檄文而引发的宗室内战,眼看就要在巴山蜀水与荆楚大地之间爆发。而屯兵鱼复的赵韪,手握重兵,其真实意图,似乎并不仅仅是为刘璋复仇那么简单。暗流涌动之下,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在成都至鱼复的官道上,信使往来不绝。赵韪每隔几日就会送来战报,内容无非是军队操练精熟、士气高昂、随时可以东进之类的话。这些战报让刘璋倍感欣慰,却也让一些明眼人更加担忧——赵韪若真心要讨伐刘表,为何迟迟不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