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迁的车辙,在初冬的冻土上碾出深深的、泥泞的沟壑,如同巨兽爬行留下的丑陋伤疤。雒阳冲天的火光和浓烟,在身后天际线上化作一片不祥的暗红,仿佛帝都垂死挣扎喷出的血沫。被强行驱赶的百姓,如同绝望的蚁群,在皮鞭和刀枪的逼迫下,麻木地挪动着脚步,哭嚎声、咒骂声、兵卒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凄厉的哀歌。车驾内,年幼的天子刘协蜷缩在颠簸的御辇角落,小脸煞白,眼中噙满惊恐的泪水。随行的公卿百官,面色灰败,如同行尸走肉,早已失了往日的雍容与气节。
董卓庞大的车队,裹挟着天子、百官、劫掠来的如山财帛和数十万百姓,缓慢而沉重地蠕动着,像一头臃肿而贪婪的蛆虫,艰难地爬向函谷关的方向。每一步,都伴随着血泪与屈辱。
弘农城垣的轮廓,终于在漫天的黄尘和逃难队伍的喧嚣中显现。太守徐荣早已率部属在城外官道旁迎候,甲胄齐整,但眉宇间难掩忧虑与疲惫。
“相国!”徐荣在董卓那巨大如移动肉山的车驾前躬身行礼,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弘农已备好粮草热水,请相国与圣驾暂歇!”
董卓庞大的身躯在车驾内烦躁地挪动了一下,掀起帘子,露出一张被怒火和焦虑扭曲的胖脸:“歇?歇个屁!关东那群疯狗咬得正紧!华雄那个废物连个汜水关都守不住,让吕布、孙坚追着屁股打!后面尾巴要是被咬住了,你我谁都别想安生!” 他唾沫横飞,肥厚的手指几乎戳到徐荣脸上。
一旁的李儒,裹在厚厚的狐裘里,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闪烁着毒蛇般的阴冷光芒。他咳嗽了几声,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董卓的咆哮:“相国息怒。徐太守所虑亦是常情。然追兵之患,不可不防。” 他目光投向弘农城外地势险要、林木丛生的几处山坞,嘴角勾起一丝算计的弧度:“儒有一计,可令追兵胆寒,不敢复追。”
董卓的咆哮戛然而止,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死死盯住李儒:“文优快讲!”
“徐太守熟悉弘农地形,”李儒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可令其挑选精兵,埋伏于城外险要山坞之内。若追兵至,伏兵切勿轻动,任其通过。待其与我后军接战,激战正酣之际…” 他眼中寒光一闪,“伏兵尽出,截断追兵后路!前有阻截,后有夹击,纵是虎狼之师,亦成瓮中之鳖!一战可溃其胆,使其再不敢西顾!此乃‘关门打狗,断尾求生’之计也!”
董卓脸上的肥肉兴奋地抖动着,猛地一拍大腿:“好计!好一个关门打狗!徐荣!”
“末将在!”
“就依文优之计!速速挑选你部最精锐之卒,埋伏于城外山坞!多备强弓劲弩,引火之物!待吾后军号炮为信,务必一击致命!截断追兵归路!”
“末将遵命!”徐荣抱拳领命,眼神凝重。
“华雄!”董卓又转向旁边垂头丧气、臂缠染血布带的华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但还是强压怒火,“引你本部还能战的骑卒,给老子死死钉在后头!缠住追兵!待徐荣伏兵杀出,前后夹击!若再敢临阵脱逃,提头来见!”
华雄脸色难看至极,却不敢违抗,只能咬牙应道:“诺!”
烟尘蔽日,蹄声如闷雷滚过大地!曹操、孙坚、沮授统领的三支追击大军,如同三支离弦的复仇之箭,沿着董卓西逃大军留下的狼藉痕迹,狂飙突进!
曹操一马当先,神色焦灼中带着决绝。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李典、乐进诸将紧随其后,曹军精锐虽经连日追击,疲惫难掩,但眼中燃烧的怒火却足以焚尽一切疲惫。孙坚赤帻如火,古锭刀在鞘中嗡鸣,程普、黄盖、韩当、祖茂等江东宿将如同出柙猛虎,复仇的渴望让他们忘却了疲惫。沮授居中策应,神情凝重而专注,不断听取着四面八方流星探马的回报,血狼骑、银凤卫、玄蛇骑、青龙卫,如同四股颜色各异的旋风,拱卫着中军,随时准备撕裂任何出现的敌人。
大军行至弘农地界,前方地势陡然复杂起来。官道两侧,连绵起伏的山丘如同伏卧的巨兽,其上林木虽已凋零,但枝桠虬结,怪石嶙峋,形成大片大片视线难以穿透的阴影地带。山风吹过,卷起枯叶和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停!”沮授猛地勒住马缰,手高高举起。号令迅速传递,奔腾的洪流缓缓减速,最终在距离弘农城尚有十数里的一处开阔谷地停了下来。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吐着白气。
“公与先生,何故停军?”曹操策马靠近,语气带着急切,“贼军裹挟百姓,行速迟缓,此乃天赐良机!岂能在此耽搁?”
沮授没有立刻回答,他深邃的目光如同鹰隼,锐利地扫视着前方道路两侧那一片片寂静得令人心头发毛的山坞。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除了尘土和前方大军留下的牲口粪便气味,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与皮革混合的味道?极其细微,若非他心细如发且久历军旅,绝难察觉。
“曹公,文台将军,”沮授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洞见,“请看前方山坞。此乃设伏绝佳之地!林木虽疏,足以藏兵;地势起伏,便于俯冲。且…”他指着几处山坞上空,“飞鸟盘旋不敢落,山风过处无兽迹。此乃大军潜伏,惊扰鸟兽之兆!董卓狡诈如狐,李儒阴毒似鸩,岂能不留后手?我料其必有伏兵藏于此处险要,欲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若我军贸然通过,待与华雄后军缠斗之时,伏兵尽出,截断归路,则危矣!”
孙坚闻言,浓眉紧锁,顺着沮授所指望去,果然见那几处山坞异常死寂,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他猛地抽出古锭刀,刀锋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闪过寒芒:“公与先生言之有理!某率江东子弟,先去扫荡了这些藏头露尾的鼠辈!”
“文台兄且慢!”沮授连忙阻止,“伏兵所在不明,贸然强攻,徒增伤亡。可遣精骑数股,多备引火之物与响箭,分头逼近可疑山坞,佯作搜索,惊扰其阵!若其按捺不住,必露行藏!若其不动,便以火箭攒射,逼其现身!”
“好!”孙坚点头,“程普、黄盖、韩当、祖茂!各领五百精骑,分四路,按沮授先生之计行事!记住,以惊扰、试探为主,遇强敌不可恋战!”
“得令!”四将领命,点齐本部最剽悍的江东健骑,如同四支离弦的利箭,带着引火的油罐和浸满油脂的箭矢,分头扑向沮授圈定的几处最可疑的山坞!
弘农城西,一处林木最为茂密、地势最为险峻的山坳内。
徐荣身披玄甲,伏在一块巨大的山岩之后,冰冷的岩石寒气透过甲胄渗入肌肤。他屏息凝神,目光透过枯枝的缝隙,死死盯着远处官道上那支停下的大军。他身后,数千名精挑细选的弘农精兵如同蛰伏的毒蛇,紧握着手中的强弩和长矛,弓弦绷紧,呼吸都刻意压到了最低。空气仿佛凝固,只有山风掠过枯枝的呜咽。
“将军,他们停下了…似乎…在观望?”一名副将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安。
“沉住气!”徐荣的声音冷硬如铁,“李儒军师神机妙算!此乃诱敌之计!他们必是疑心前方有伏,故作姿态试探!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擅动!违令者,斩!”
话音刚落!
咻——!咻——!咻——!
尖锐刺耳的响箭破空声,突然从山坳侧翼和前方数处响起!紧接着,是战马奔腾、骑士呼喝的喧嚣!
“搜!仔细搜!看看有没有西凉狗贼藏在这里!”
“点火把!照照那些山洞!”
徐荣的心猛地一沉!暴露了?!不,不可能!我军潜伏极深!这定是试探!他强压住下令反击的冲动,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岩石里。
然而,试探远未结束!
轰!轰!轰!
几处干燥的灌木丛和枯草堆被点燃!火借风势,瞬间窜起数尺高的火焰!浓烟滚滚而起!
“放箭!往那些可疑的石头后面射!” 程普的吼声在谷中回荡。
刹那间,数十支燃烧的火箭如同流星火雨,带着凄厉的呼啸,射向徐荣伏兵藏身的区域!笃笃笃!火箭钉在岩石、树干上,引燃了更多的枯枝败叶!浓烟呛得伏兵连连咳嗽!更有几支流矢,噗嗤几声,射中了边缘几名猝不及防的士卒!惨叫声瞬间打破了死寂!
“将军!他们发现我们了!”
“火!火烧过来了!”
“跟他们拼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伏兵中蔓延!阵型开始骚动!再也无法完美隐匿!
“该死!”徐荣一拳狠狠砸在岩石上,目眦欲裂!精心布置的埋伏,竟被对方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硬生生逼了出来!事已至此,再潜伏下去,只会成为被火烤的活靶子!
“事不可为!撤!”徐荣当机立断,厉声咆哮,“前军举盾断后!后军随我,退回弘农城!快!”
呜——!苍凉的号角声在山坳中响起。弘农伏兵再也顾不得隐藏,纷纷从藏身处跃出,一部分举起大盾,抵挡着不断射来的火箭和试探性的箭雨,另一部分则慌乱地向弘农城方向退去。浓烟、火光、喊杀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伏击圈瞬间变成了混乱的溃退场。
“哈哈哈!果然有埋伏!徐荣鼠辈,哪里走!”孙坚在远处望见山坳中涌出的敌军和升腾的烟火,放声大笑,古锭刀一挥,“江东儿郎,随我掩杀一阵!为公与先生贺!”
程普、黄盖等将率领的江东精骑如同猛虎下山,趁势冲杀!箭矢如雨,刀光似雪!徐荣的断后部队虽奋力抵抗,但在有心算无心、士气已堕的情况下,很快被冲得七零八落,丢下数百具尸体,狼狈不堪地退回了弘农城中,城门轰然紧闭!
扫清了伏兵隐患,联军士气大振!曹操、沮授、孙坚不再迟疑,挥军继续猛追!行不过十数里,前方烟尘大起,一支打着“华”字大纛的西凉军严阵以待,拦住了去路!正是奉董卓之命断后的华雄!
华雄臂伤未愈,脸色因失血和愤怒而显得异常苍白,但此刻他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看着汹涌而来的追兵,脸上竟露出一种扭曲而疯狂的大笑:“哈哈哈!天助我也!李儒军师果然料事如神!尔等不知死活,竟敢追来送死!儿郎们,杀光他们,相国重重有赏!”
他认出了联军最前方那杆“曹”字大旗下的曹操,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厉声骂道:“曹阿瞒!背主求荣的懦夫!昔日雒阳,你不过相国座下一摇尾乞怜之犬!今日也敢在此狺狺狂吠?!”
曹操闻言,须发戟张,眼中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他猛地拔出腰间倚天剑,剑锋直指华雄:“华雄狗贼!助纣为虐,劫迁天子,荼毒生灵!天下共诛之!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元让何在?与我斩了此獠!”
“末将在此!华雄受死!” 曹操身侧,早已按捺不住的夏侯惇一声虎吼!他坐下黄骠马如同离弦之箭,手中点钢枪化作一道夺命的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刺华雄心窝!枪风凌厉,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杀意!
华雄虽惊不乱,他深知夏侯惇勇猛,不敢怠慢,强忍臂伤剧痛,双手紧握巨大的斩马刀,怒吼一声,奋力向外格挡!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炸响!火星四溅!
夏侯惇这一枪含怒而发,势大力沉!华雄仓促格挡,加之臂伤影响,竟被震得双臂发麻,气血翻涌,在马上晃了一晃!他心中骇然,这夏侯惇的膂力,竟比传闻中更为恐怖!
“好贼子!再来!”夏侯惇得势不饶人,枪势展开,如同狂风暴雨,招招不离华雄要害!枪尖吞吐,如同毒蛇吐信,专挑华雄臂伤不便处猛攻!华雄左支右绌,斩马刀虽猛,却因伤痛难以发挥全力,一时间竟被夏侯惇凌厉的攻势死死压制,险象环生!
就在华雄与夏侯惇激战正酣,吸引了联军大部分注意力之时!
“杀——!!” 左侧烟尘滚滚,喊杀震天!李傕率领数千飞熊军精锐,如同黑色的潮水,从侧翼狠狠撞向联军中军!铁蹄践踏大地,长矛如林,杀气腾腾!
“血狼骑!随某破敌!” 吕布的咆哮如同虎啸!赤兔马感应到主人的冲天战意,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嘶鸣!它四蹄腾空,化作一道燃烧的赤色闪电,竟然后发先至,迎着飞熊军的锋矢,悍然撞入敌阵!方天画戟掀起一片血雨腥风!所过之处,人仰马翻!紧随其后的血狼骑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狼群,凶狠地扑了上去,硬生生将飞熊军狂猛的冲锋势头遏制住!
“右边也有贼兵!是郭汜!” 右侧同样烟尘蔽日,郭汜引着一彪步骑混合的西凉军,猛扑联军右翼!
“江东儿郎!让西凉狗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刀锋!” 孙坚古锭刀高举,赤帻如火!程普、黄盖、韩当、祖茂等将齐声怒吼,率领剽悍的江东步卒,如同磐石般迎了上去!刀光闪烁,血肉横飞!江东健儿以步对骑,竟半步不退!黄盖的铁鞭砸碎马头,韩当的厚背刀砍断马腿,程普的蛇矛专刺骑士咽喉,祖茂的双刀舞成两团死亡旋风!硬生生将郭汜的步骑冲阵搅得人仰马翻!
华雄、李傕、郭汜三路夹击的图谋,在联军早有防备和吕布、孙坚两路悍将的迎头痛击下,顷刻间土崩瓦解!华雄被夏侯惇杀得汗流浃背,臂伤处鲜血不断渗出,眼看就要支撑不住!李傕的飞熊军被吕布的血狼骑死死咬住,死伤惨重!郭汜的步骑更是被孙坚的江东虎贲冲得阵型散乱!
“相国误我!!” 华雄看着兵败如山倒的惨状,发出绝望的哀嚎!他知道再打下去,自己这点残兵败将必被合围歼灭!
“撤!快撤!退回弘农城!” 华雄再也顾不得颜面,虚晃一刀逼退夏侯惇,调转马头,在亲卫的死命掩护下,向着弘农方向亡命狂奔!李傕、郭汜见主将败逃,也再无战心,纷纷丢下缠斗的对手,率着残兵败将,如同潮水般狼狈退去!
“追!休走了董卓!” 曹操、孙坚、沮授岂肯放过,挥军掩杀!西凉军丢盔弃甲,尸横遍野,一路败退至弘农城下!
然而,当联军追至弘农城下时,看到的却是一座早已森严壁垒、戒备到牙齿的雄城!
弘农城头,旌旗密布!无数西凉兵卒手持强弓劲弩,冰冷的箭镞在冬日阳光下闪烁着密密麻麻的寒光,如同刺猬般指向城下!滚木礌石堆积如山,烧沸的金汁在巨大的铁锅中翻滚,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城楼上,徐荣脸色铁青,按剑而立,旁边站着刚刚逃回的华雄、李傕、郭汜,皆是一脸惊魂未定又带着狰狞的恨意。
显然,徐荣退回后,立刻动员了全城力量,将弘农打造成了一座难以逾越的钢铁刺猬!
“可恶!”曹操勒住战马,望着城头那严阵以待的守军和城下遍地的尸体,恨恨地一拳砸在马鞍上!功亏一篑!只差一步!
孙坚古锭刀拄地,望着紧闭的城门和如林的箭簇,浓眉紧锁,眼中战意虽炽,却也深知强攻坚城之难。
沮授策马上前,目光沉静地扫过弘农城高厚的城墙和严密的防御,又看了看身后经过连日追击和方才激战,已然显出疲态的联军将士。他深吸一口气,对曹操和孙坚道:“曹公,文台将军。贼军据坚城而守,以逸待劳。我军长途奔袭,人困马乏,强攻非智。不若暂退数里,择险要处扎营休整,补充体力,打造攻城器械,再图破城之策!”
曹操和孙坚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甘,但也明白沮授所言乃是老成谋国之言。强行攻城,只会徒增伤亡,正中董卓下怀。
“也罢!”曹操咬牙道,“传令!后军变前军,退后五里,依山傍水扎营!多派斥候,严密监视弘农动向!埋锅造饭,救治伤患!待明日,再与董贼算总账!”
“诺!”
随着金钲鸣响,刘、曹、孙三路联军如同退潮的怒涛,缓缓后撤。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疲惫的将士们默默收拢着同袍的遗体,收敛着战死坐骑,在弘农城头无数双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于城西数里外一处背靠山丘、前临溪流的地带扎下了连绵的营盘。篝火渐次燃起,炊烟袅袅升腾,暂时驱散了战场上的血腥与肃杀。然而,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和远方弘农城头隐约传来的刁斗声,无不昭示着,短暂的平静之下,是更加惨烈的风暴正在酝酿。弘农,这座扼守东去要道的雄城,已然成为横亘在联军与西逃国贼之间,一道冰冷的、染血的铁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