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牛坳的血腥气尚未散尽,混杂着焚烧尸体的焦糊与冬日凛冽的山风,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沉闷。残破的营寨间,人影憧憧,却不再是厮杀,而是沉默的清扫与收敛。飞燕寨的士兵们,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更多的是茫然与一种隐隐的期待。他们沉默地清理着战场,收敛同袍的遗体,将叛军的尸体堆叠起来焚烧。黑烟滚滚,直上铅灰色的天空,仿佛在祭奠这场惨烈的内耗。
一骑黑马,踏着残雪与泥泞的血痂,穿过这片狼藉,向着谷地深处那座曾经象征着权力核心、如今也略显残破的巨大石洞行去。马背上的骑士,身形有些摇晃,深灰色的劲装左肩处,厚厚的包扎下依旧洇出暗红的血渍。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执拗的坚持。正是田豫。
墨云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身体的虚弱,脚步比平日沉稳了许多,喷吐着浓重的白气。沿途的飞燕寨士兵看到这匹熟悉的黑马和马上染血的少年,眼神复杂,有敬畏,有感激,更有一丝对新身份的无所适从。他们默默地让开道路。
石洞口,守卫依旧森严,但气氛已大不相同。看到田豫和他胯下的墨云,守卫首领肃然抱拳:“田兄弟!”语气中带着由衷的敬意。正是眼前这个少年,在千军万马中杀出血路,送来了那封改变一切的信函,引来了那支如同神兵天降的狼骑。
田豫艰难地翻身下马,落地时牵动伤口,眉头狠狠一皱,却强忍着没有出声。他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对守卫点了点头,迈步走进石洞。
洞内比上次来时明亮了许多,火把燃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味。洞厅中央,张燕并未坐在那张铺着虎皮的石椅上,而是站在一张巨大的木案前。案上铺着简陋的舆图,旁边散落着一些竹简和木牍。
张燕身上缠着多处绷带,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腰背挺直如昔。他正低声与几名心腹将领交代着什么,声音沙哑却沉稳有力。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当看到门口那个摇摇欲坠、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少年身影时,张燕眼中那深潭般的平静骤然波动了一下,随即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他挥了挥手,示意将领们先退下。
将领们躬身退出,经过田豫身边时,都投来善意的、甚至带着一丝感激的目光。
洞厅内只剩下两人。
“田豫?”张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快步走下石阶,来到田豫面前,目光锐利地扫过他肩头的伤处,“伤没好利索,何必急着赶来?信使已告知我,书信已安然送达刘使君手中,招安旨意已下。你…做得很好!”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异常郑重。
田豫强忍着眩晕感,对着张燕,依照军礼,单膝跪地,声音因虚弱而有些发颤,却清晰无比:“卑职…田豫,奉幽州牧刘使君之命,护送书信,幸不辱命!今特来向渠帅…向张太守复命!”他抬起头,目光灼灼,“使命已毕,卑职当返回幽州,向使君缴令!”
“起来!”张燕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直接抓住田豫未受伤的右臂,将他稳稳托起。那双手,粗糙有力,布满老茧和细微的伤疤,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温度。“你这条命,是替我黑山、替我张燕捡回来的!这份情,我张燕记下了!”
他看着田豫苍白却倔强的脸,看着那肩头刺眼的包扎,沉默了片刻。洞外寒风呼啸,卷进几片残雪,落在冰冷的地面,瞬间融化。
“你…很好。”张燕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感慨,“骨子里有股狠劲,像块好铁。跟着刘使君,好好淬炼,将来必成大器。”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石壁,投向遥远的幽州方向,“回去告诉使君,张燕,谢过使君活命之恩,更谢使君为我黑山数十万口,指明了一条活路!上党太守之职,张燕接了!从今往后,张燕及黑山归附部众,便是幽州牧府麾下之兵!屯垦御边,剿抚余孽,保境安民,张燕绝无二话!若有差遣,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一诺千金的豪杰气概,在这空旷的石洞内回荡。这不仅仅是承诺,更是一种宣告,宣告着黑山张燕,从此洗脱“贼名”,正式踏上了属于朝廷、也属于刘备棋局的新征程!
田豫听着这掷地有声的誓言,感受着张燕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担当与决绝,心中激荡。他用力地点点头:“太守之言,田豫定当一字不差,禀报使君!”
张燕看着少年眼中那份纯粹的信任与执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温和的笑意。他伸手入怀,摸索片刻,掏出一块非金非铁、触手温润的黑色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燕子,线条简朴却神韵十足。他将令牌塞到田豫手中。
“这个,拿着。”张燕的声音低沉,“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是我早年无意间得的一块黑山老玉,自己刻的。见此令,如见我张燕。日后若在并州地界行走,或遇我黑山旧部,亮出此令,多少能行个方便。算是我…谢你千里送信的微末心意,也是…留个念想。”
田豫握着那块带着张燕体温、刻着飞燕的令牌,入手温润沉实。他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分量,这绝非普通的谢礼,而是一位草莽豪雄的认可与情谊。他没有推辞,郑重地将令牌贴身收好:“谢太守!”
“去吧。”张燕拍了拍田豫未受伤的肩膀,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托付,“路上小心。伤没好透,慢些走。替我…带句话给方儿,”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就说…他老子没给他丢脸。让他…在幽州好好干,听使君的话。”
“诺!”田豫抱拳,深深一揖。转身,脚步虽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出石洞。
洞外,寒风凛冽。田豫翻身上马,墨云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完成使命的轻松,轻轻打了个响鼻。田豫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巨大的石洞洞口,张燕高大的身影正立在洞口的光影交界处,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目送着他。
田豫不再停留,一抖缰绳:“驾!”
墨云迈开四蹄,载着它的主人,踏上了归途,穿过依旧弥漫着硝烟与哀伤的卧牛坳,向着东北方幽州的方向,缓缓行去。
送走田豫,张燕脸上的那丝温和迅速敛去,重新恢复了惯有的冷硬与沉凝。他大步走回洞厅中央,目光扫过那张巨大的木案。
“来人!”他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洞内回荡。
方才退下的将领们立刻重新聚拢过来,肃然而立。
“传令下去!”张燕的手指重重戳在舆图上代表“上党”的位置,“全军拔营!舍弃此地!所有能带走的粮食、布匹、铁器、工具,一样不落!带不走的营寨屋舍…烧掉!”
“烧掉?”一名老成持重的将领面露惊愕,“渠帅…太守!这些都是弟兄们一木一石垒起来的…”
“旧巢已破,当立新巢!”张燕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留着这些,只会让那些还心存侥幸、怀念过去快意劫掠的混账东西有念想!烧了!烧个干净!告诉所有人,从今往后,黑山是根!但咱们的家,在——上党!”他环视众将,目光如炬,“到了上党,有朝廷拨给的荒地,有州府支持的粮种耕牛!咱们要扎下根来,种地,练兵,当真正的兵!当保境安民的官军!谁要是还抱着过去那套打家劫舍的心思,趁早给老子滚蛋!否则,休怪老子军法无情!”
“诺!”众将凛然,齐声应命。张燕话语中那股破釜沉舟、开创新生的决绝,感染了每一个人。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很快,卧牛坳各处升起了滚滚浓烟。那些承载着无数记忆、也见证着血腥与混乱的简陋营寨、窝棚、山洞居所,在烈焰中噼啪作响,轰然倒塌。火光映照着飞燕寨士兵们复杂的面容,有不舍,有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首领的决断所激发的、对新生的向往。
妇孺们默默地将少得可怜的家当——几件破旧的衣物、一小袋视若珍宝的盐巴、或许还有一两个粗陶碗——打包捆好,背在瘦弱的背上。孩子们被母亲紧紧牵着手,好奇又有些畏惧地看着熊熊燃烧的家园,看着大人们沉默而有序地整理着缴获的、勉强还能使用的车辆,将不多的粮食和物资装车。
谷地中,大批垂头丧气的俘虏被并州狼骑的士兵严密看押着,正在清理战场,挖掘巨大的深坑掩埋无法辨认的尸骸。吕布的狼骑如同沉默的黑色礁石,散布在关键位置,冰冷的眼神扫视着一切。他们的存在,如同无形的枷锁和炽热的烙铁,时刻提醒着这些降兵和观望者——旧的时代已经随着郭太的尸体一同腐朽,新的秩序,由胜利者书写。
张燕站在高处,俯瞰着这片忙碌而充满转折的景象。焚烧旧营的浓烟遮蔽了天空,却也仿佛在灰烬中孕育着新的生机。他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心中那股沉甸甸的巨石,已随着郭太的覆灭和招安旨意的到来,轰然落地。
上党太守,张燕默默咀嚼着这个全新的身份。它意味着束缚,意味着责任,也意味着一条真正能带着身后这数十万双期盼眼睛活下去的光明之路。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并州官场的倾轧,地方豪强的抵触,残余叛匪的骚扰,还有那些习惯了刀头舔血的旧部能否真正安下心来耕作……无数的荆棘在前方等待。
但,他没有退路。为了方儿的前程,为了追随他的这些弟兄能有个归宿,更为了心中那份在乱世中挣扎求存、最终被刘备点亮的微弱希望——他必须走下去!以“上党太守”之名,在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上,重新扎根!
“传令杨凤!”张燕的声音带着一种开山裂石般的坚定,“前军开拔!目标——长子城!”
“诺!”
苍凉的号角声再次响起,不再是厮杀的召唤,而是启程的宣告。长长的队伍,如同一条缓缓蠕动的巨蟒,开始离开这片被血与火浸透、又被烈焰焚烧殆尽的卧牛坳。队伍中有沉默的士兵,有背负着简陋家当的妇孺,有被看押的降兵,还有那些装载着微末希望与沉重未来的辎重车辆。车轮碾过焦黑的土地,留下深深的辙印,指向东北方——那个名为“上党”的新巢。
张燕跨上亲兵牵来的战马,最后回望了一眼那仍在升腾的滚滚浓烟和已成废墟的旧日巢穴。火光在他刚毅的脸上跳跃,映照着他眼中那破茧重生般的决绝光芒。
旧燕离巢,新巢在前。这条路,通向的不止是壶关城,更是一个他必须亲手去开拓、去守护的,名为“安身立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