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水东岸的血腥尚未被春风彻底涤荡,令支城头残破的“汉”字旗已换成了崭新的猩红大纛。战争的余烬仍在某些角落阴燃,但幽州十一郡的天空,终究撕开了厚重的阴霾,透下久违的光明。
中平五年三月,雒阳的使者踏着初融的雪泥,带来了帝国的认可与裁决。
镇北将军印、幽州牧金印紫绶,沉甸甸地落入刘备掌中。冰冷的金属触感,却似点燃了胸中沉寂的火焰。使者抑扬顿挫的宣诏声回荡在刚刚修葺的州牧府大堂:“…讨逆荡寇,功在社稷,特加封镇北将军,假节钺,都督幽州诸军事…骑都尉公孙瓒,忠勇可嘉,擢右北平太守、白马都尉…”
阶下,公孙瓒按捺着激动,重重叩首,声音洪亮:“臣瓒,叩谢天恩!誓死拱卫北疆!”他身后的严纲、田楷等将,亦是满面红光。白马都尉,虽非显爵,却实打实统领着那支浴血重生的白马义从,更兼右北平太守之职,权力与荣耀皆握于掌中。
使者退下,刘备独坐堂上,指尖抚过锦盒中另一封未曾当众宣读的书信。熟悉的笔迹力透纸背,正是恩师卢植。展开素帛,字里行间是师长深沉的关切与洞悉世事的睿智。
“…玄德吾徒,幽州新定,疮痍满目,胡汉杂处,百废待兴。吏治凋敝,钱粮匮乏,此诚汝举步维艰之时也。为师知你求贤若渴,特举辽东隐逸三贤:龙头华歆华子鱼,清通干练,明于治乱,可任州府纲纪;龙腹邴原邴根矩,笃学高行,教化一方,可为学官,正人心、淳风俗;龙尾管宁管幼安,节义清高,不慕荣利,虽未必出仕,然其名望如皓月当空,若能延请至蓟城设坛讲学,亦足可震慑宵小,凝聚士心。三人隐于襄平城北七十里,辽水之滨,青岩谷中,竹篱茅舍,躬耕自给。此‘辽东一龙’,得其一,可安州郡;得其三,幽州文脉可兴,根基可固…”
“辽东一龙…”刘备轻声呢喃,目光仿佛穿透厅堂,落向那片遥远的白山黑水。华歆的干才,邴原的教化,管宁的清望…此三人,正是此刻幽州最渴求的良药!恩师此荐,雪中送炭!
目光继续下移,信末几行字,却让刘备沉稳的心湖骤然荡开一丝涟漪。
“…并州牧伯安公,托为师转询。其女贞静贤淑,年已及笄。伯安公素重汝志节才干,兼有宗室之谊,欲结秦晋之好。此事关乎宗室和睦,亦涉并、幽两州关联,望汝慎思之,早做决断。伯安公静候佳音。”
刘备缓缓合上书信,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冰冷的镇北将军印。堂外初春的风,带着濡水河畔尚未散尽的淡淡血腥与泥土解冻的气息,吹拂进来。
刘虞…宗室领袖,海内人望,清名卓着,如今更是坐镇并州,统御着自己留下的那批心腹干将——田丰、沮授、张辽、高顺、关羽、吕布、审配、崔琰…这些人,是自己在并州血火中淬炼出的利剑,是未来大业的基石。名义上,他们已是刘虞的属官。此次联姻…
刘备闭上眼,眼前掠过并州风雪中的孤城血战,掠过雁门关下张辽沉稳的面容,掠过西河郡关羽冷傲的丹凤眼,掠过吕布桀骜却敬服的目光…更掠过刘虞那张宽厚仁和、却深藏睿智的脸。恩师信中“宗室和睦”、“两州关联”八字,重若千钧。
唯有接受,方能将这份因权力交接而产生的潜在疏离与猜忌,转化为牢不可破的纽带!刘虞的威望与并州的班底,加上自己幽州新立之基,宗室力量将空前凝聚。此乃一举多得,化潜在之险为莫大之助!
“杀伐为护生,权柄为安民…”刘备心中默念着自己的誓言,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澈。这联姻,并非权谋算计,而是为那“天下不该如此”的宏愿,铺就更坚实的路!为这饱经战火的幽并大地,求一份长治久安的保障!
“简雍!”
“属下在!”一直侍立一旁的简雍立刻上前。
“备两份厚礼,一份送往雒阳恩师处,代我叩谢师恩,禀明辽东三贤之事,我必亲往延请。另一份…”刘备顿了顿,语气郑重,“以镇北将军、幽州牧刘备之名,修书一封,致并州牧伯安公。言:蒙公不弃,以淑女相许,备深感荣幸,亦知此乃安定宗室、联结幽并之良缘。愿聘刘氏淑女为妻,一切礼数,皆遵伯安公之意。待幽州稍定,当亲赴晋阳,拜见岳翁!”
“诺!”简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敬佩,躬身领命,快步退下安排。
蓟城的春风,一日暖过一日,吹散了战场遗留的硝烟,也催开了驿道旁星星点点的野花。刘备与刘虞的联姻,绝非草率之事。幽、并两州,隔着巍巍太行,鸿雁传书,礼官奔忙,严格按照古礼“六礼”之仪进行。
刘备派出的使者,持着象征郑重聘礼的大雁与厚重礼单,快马奔赴晋阳。礼单中,玄纁束帛十端,象征天地之色;幽州特产珍裘、良马、北珠,彰其诚意;更有卢植亲笔所书的荐婚函,言辞恳切,为刘备品格作保。并州牧府邸,刘虞亲自接待使者,收下信物,郑重写下女儿刘玥之名及生辰八字交予使者带回。蓟城州牧府内,刘备依礼将刘玥之名及八字告于宗庙,由叔父刘子敬代备父为主持,卜得吉兆。吉兆文书与更丰厚的聘礼再次由使者送往晋阳,婚事至此正式定下。
刘虞收下聘礼,回以丰厚妆奁清单,并择定三月廿八为良辰吉日。使者带着婚期文书与刘虞所赠并州良驹百匹、精铁千镒返回蓟城。
三月廿八,吉日良辰。
蓟城州牧府邸,早已洗去战尘,焕然一新。虽无帝都的极致奢华,但处处透着庄重与威仪。朱漆大门洞开,中庭铺设着崭新的红毡,一直延伸到府门外。府门前,由四匹毫无杂色的雄健白马牵引的玄色轺车静静伫立,这是刘备亲迎的车驾。车驾两侧,并非寻常仪仗,而是身披亮银明光铠、肃然而立的百名常山义从精锐,阳光照耀下,银甲反射着森然寒光,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赫赫武功。
刘备身着玄端礼服,头戴爵弁,身姿挺拔如松,立于阶前。他身旁,一位身着深紫锦袍、须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肃然而立,正是刘备的叔父,涿郡刘氏如今的族长,刘子敬。老者目光沉凝,带着历经沧桑的智慧与此刻无上的荣光,他轻轻替侄儿正了正腰间象征镇北将军威仪的玉带,低声道:“玄德,汝父若泉下有知,见汝今日光耀门楣,为国柱石,当含笑矣。” 刘备微微躬身:“全赖叔父养育提携之恩。”
蹄声得得,鼓乐齐鸣。来自晋阳、护送新娘的庞大队伍出现在长街尽头。当先开道的,是刘虞麾下最为精锐的并州狼骑百人,铠甲鲜明,气势雄壮。紧随其后的,是装饰着鸾鸟纹饰、覆盖大红帷幕的八驾安车,由八匹雪白神骏牵引,华贵非凡。车驾之后,是绵延不绝、满载着妆奁的箱笼车队,红绸覆盖,彰显着并州牧嫁女的赫赫威仪。
安车稳稳停在州牧府门前。车帘掀开,在两名盛装侍婢的搀扶下,新娘刘玥款款下车。她身着繁复华美的玄色镶红缘深衣嫁服,头戴步摇冠,垂下的珠玉流苏遮住了容颜,唯见身形窈窕,姿态端庄。她手持却扇,立于红毡之上。
刘备稳步上前,依照古礼,对着新娘方向,庄重地行揖礼三次。刘玥在侍婢引导下,亦持扇回礼。礼毕,刘备亲自上前,引着新娘,一步步踏着红毡,走向灯火通明、宾客云集的正堂。刘子敬紧随其后,面容肃穆,代表着涿郡刘氏宗族。
正堂之上,气氛庄严肃穆。两张主位并设。
左首主位,端坐着一位身着深青色儒袍、头戴进贤冠的老者。他面容清癯,目光温润却自有威严,正是帝师、尚书卢植!他奉刘虞之托,并代表雒阳清流,作为女方的“主婚人”及证婚长者。
右首主位,则是刘备的叔父刘子敬,作为男方尊长主婚。
卢植与刘子敬并坐,代表着这场联姻背后,帝师清望与涿郡宗族两股深厚力量的共同见证与加持。
侍者奉上盛有清水的匜和盘,刘备与刘玥象征性地净手,以示清洁与郑重。随后二人共坐于特设的婚席前,分食同一块祭肉,象征同甘共苦,结为一体。礼官奉上剖开的匏瓜制成的两个瓢,内盛美酒。刘备与刘玥各执一瓢,同时饮尽。匏瓜味苦,酒亦含辛辣,寓意夫妻二人今后当同甘共苦,合二为一。饮毕,将两瓢用红线系在一起,悬于堂上。
卢植亲自上前,为刘备解下冠冕上的红色缨带。刘子敬则从侍婢手中接过玉剪,郑重地从刘玥发髻上剪下一缕青丝,又从刘备冠侧剪下一缕,将两缕头发用那红色缨带精心结在一起,放入一个锦囊之中,象征着结发同心,生死不离。此礼由两位主婚长者亲手完成,意义非凡。
在礼官引导下,新人先拜天地,再拜高堂,最后夫妻对拜。
礼成!鼓乐声达到高潮,悠扬的编钟与浑厚的鼓点交织,宣告着宗室联盟的正式缔结。
翌日清晨,新妇刘玥需行“谒舅姑”之礼。因刘备父母早亡,此礼便由叔父刘子敬代受。刘玥身着端庄的常服,在侍婢陪同下,向端坐于堂上的刘子敬奉上枣栗和腶修。刘子敬神色蔼然,接过新妇之礼,温言勉励数句,赐下玉如意一对为回礼,象征称心如意。至此,婚礼的完整仪程方告圆满。
是夜,洞房红烛高烧,光影摇曳。
刘备轻轻挑开那方覆盖在刘玥头上的绣着金凤祥云的锦缎盖头。烛光下,露出一张未施粉黛却清丽难言的脸庞。肌肤白皙,眉目如画,尤其一双眸子,清澈沉静,如同幽深的潭水,不见新嫁娘的羞涩扭捏,倒有几分与其父刘虞相似的从容气度。她微微抬首,目光平静地迎上刘备审视的眼神。
“妾身刘玥,见过夫君。”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不卑不亢。
“夫人请起。”刘备虚扶一把,心中暗赞,不愧是伯安公之女,气度不凡。他依礼坐下,温言道:“边塞简陋,战事初平,虽竭力依礼而行,恐仍有疏漏。委屈夫人了。”
刘玥轻轻摇头,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目光扫过房内简朴却处处用心的陈设:“夫君以一剑一骑,平乌桓之乱,救幽州黎庶于水火,此乃大仁大勇。婚礼仪程周备,三老坐镇,宗庙见证,何言简陋?妾身能侍奉于夫君左右,观夫君安民济世,唯有敬重,何来委屈?”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了几分,却带着洞悉世情的了然,“妾身知晓,此姻缘,系于宗室,系于幽并。父亲信中,亦曾明言。卢师主婚,叔父结发,此中深意,妾身明白。”
如此通透!刘备心中一震,看向刘玥的眼神多了几分真正的审视与重视。此女,不凡。
“夫人深明大义,备感佩。”刘备正色道,“既入刘门,便为一家。幽州新定,百废待兴,内政繁杂,百姓困苦。夫人若有闲暇,可留心州郡民生疾苦,或可助备一臂之力。”他并未将刘玥视为寻常内宅妇人。
刘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沉静:“妾身虽愚钝,亦知‘民为邦本’。夫君但有驱策,妾身愿效微劳。”她微微一顿,轻声道,“并州田别驾、沮治中,皆当世奇才,父亲常赞夫君慧眼识人,留此柱石于并州。父亲言道,夫君在幽州若有所需,并州钱粮、良马,乃至…人心,皆可互通。”
轻轻一语,点破了联姻之下最核心的利益纽带与默契——幽并一体,互为奥援!田丰、沮授等并州旧部,既是刘虞的属官,更是刘备与并州牢不可破的桥梁!
刘备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位沉静如水的新婚妻子,烛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他忽然伸出手,并非狎昵,而是轻轻握住了刘玥置于膝上的手。那手微凉,却柔软而坚定。
“夫人…”刘备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种托付的意味,“这幽并之地,这北疆的万千黎庶…备,愿与夫人携手,还他们一个太平安宁的‘该如此’之世!”
刘玥的手在他掌心微微一动,没有抽回。她抬起眼帘,迎上刘备那双饱经风霜却依旧燃烧着炽热信念的眼眸。红烛噼啪轻响,将两人的身影投在窗棂上,仿佛融为了一体。
“妾身,愿随夫君。”她轻声应道,声音不大,却如磐石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