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璋的《乞骸骨书》在朝堂引起的震动,远比他自己预想的要深远。虽然他交卸实权的决心坚定,但皇帝萧庭曜显然并不打算轻易放走这位亦臣亦友、功勋卓着且正值壮年的股肱之臣。正式的准奏诏书迟迟未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口谕:宣苏云璋于次日午后,至御花园澄瑞亭觐见。
这并非正式的朝会召见,地点选在御花园,已带上了几分私下叙旧的意味。然而,当苏云璋在内侍引领下,穿过重重宫门,踏入依旧春寒料峭但已隐隐透出绿意的御花园时,他便明白,今日之会,绝不仅仅是故人闲谈。
澄瑞亭建于太液池畔,三面环水,视野开阔。亭中已备下茶具点心,甚至燃起了一个小小的红泥炭炉,驱散着水边的寒气。皇帝萧庭曜并未穿龙袍,只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负手立于亭边,望着池中尚未完全化开的薄冰,以及冰层下隐约游动的几尾红鲤。他的背影挺拔,却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孤峭。
听到脚步声,皇帝转过身来。他脸上带着惯常的、属于帝王的平静,但那双锐利深邃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欣赏、不舍、些许被“辜负”的微愠,以及更深层的、不愿承认的某种依赖。
“臣,苏云璋,参见陛下。”苏云璋依礼参拜。
“子珩,不必多礼。”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抬手虚扶,“坐。尝尝今年新贡的蒙顶山茶,说是沾染了初春的雪气,别有一番清冽。”
二人分宾主落座。内侍悄无声息地斟茶后退下,亭中只余他们君臣二人,以及不远处侍立如泥塑木雕般的几名带刀侍卫。茶香袅袅,混合着水边微腥的寒气,气氛一时静默。
皇帝端起茶盏,并不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目光却落在苏云璋沉静的侧脸上。“你的奏疏,朕看了三遍。”他缓缓开口,打破了寂静,“文辞恳切,理由……也算充分。四王八公已除,盐漕新政已颁,林家沉冤已雪,黛玉入谱封诰……看起来,确实是你功成身退的好时机。”
他顿了顿,话锋却陡然一转:“可是子珩,这朝廷,这江山,难道只是你苏云璋用来报仇雪恨、安置遗孤的棋盘?事毕便可拂衣而去,不留半分眷恋?”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带着几分凌厉的质询。苏云璋神色未变,放下茶盏,坦然迎向皇帝的目光:“陛下,臣从未将朝局视为棋盘。入局是为情义所迫,为公道所驱。如今情义得偿,公道已彰,臣之本心,从未恋栈权位。昔年晦庵先生问志,臣答‘愿为春深一园丁’,此志至今未改。园丁之责,在于呵护根本,待其枝繁叶茂,自当退居一旁,静观其成,而非久居荫下,反碍生长。”
“好一个‘园丁’!”皇帝嗤笑一声,眼中却无半分笑意,“你将自己比作园丁,将朕这万里江山、满朝文武当作你园中的花木?苏云璋,你未免太过自谦,也……太过无情。”
他站起身,走到亭边,望着太液池上破碎的冰光,声音沉了下来:“新政初立,看似风平浪静,底下多少暗流涌动,你比朕更清楚。那些被触动利益的旧勋,那些观望风向的官员,甚至……那些因你倒台而心怀怨怼的残余党羽。你此时抽身,将新政、将朕置于何地?将你亲手提拔、如今正需你坐镇支持的寒门新进置于何地?”
这是以国事相责,以大局相留。皇帝在告诉他:你的责任,远未结束。
苏云璋亦起身,走到皇帝身侧稍后一步,声音平静却坚定:“陛下,新政之要,在于法度确立,在于陛下乾纲独断。臣在,新政是‘苏氏新政’;臣去,新政方是‘陛下新政’,方能真正深入人心,成为国策。至于暗流,历朝历代,何时断绝?陛下英明神武,自有制衡驾驭之道。况有兄长云玦在朝,有诸多忠直之臣在侧,陛下非是孤身一人。臣相信,没有苏云璋的朝堂,陛下一样能开创清平盛世。”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诚恳:“至于臣提拔之人,他们效忠的是陛下,是朝廷法度,而非臣苏云璋个人。雏鹰终须独自翱翔,若只因臣离去便立足不稳,那也非真正的栋梁之材。臣此刻离去,正是要斩断他们对臣个人的依赖,让他们真正成为陛下的臣子。”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既点明了皇帝才是新政的灵魂与最终保障,也表明了自己离去对新政的“净化”作用,更是对皇帝能力的绝对信任。皇帝听罢,沉默良久,池面上的冰光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你总是……这般清醒,这般……决绝。”皇帝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寂寥。他转过身,不再看水池,而是直视苏云璋,眼神深处那层帝王的面具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属于“萧庭曜”这个人的真实情绪。
“子珩,你可知,自父皇崩逝,朕少年登基,坐在这龙椅上,看似手握乾坤,实则如履薄冰,四周皆是虎狼环伺、笑里藏刀。能真正说几句心里话,能毫无保留信任的,除了苏老国公,便只有你了。”他声音微哑,“你与朕,不仅是君臣,更是总角之交,是曾同窗共读、雪夜论道的知己。朕……舍不得。”
这是以私情相挽,以旧谊动之。褪去了帝王的威严,此刻的萧庭曜,只是一个不愿失去挚友与臂助的孤独君主。
苏云璋心中亦是一震,一股热流涌上喉头。他看着眼前这位自幼相识、如今已君临天下却依然会在无人时流露出脆弱一面的天子,无数过往画面闪过脑海:东宫伴读时的默契,雪夜书房的对弈,登基之初的相互扶持,乃至后来托付“春深铁卷”的绝对信任……
他撩袍,缓缓跪了下去,却不是以臣子之礼,而是以旧友之仪,深深叩首。
“陛下待臣,恩重如山,情逾骨肉。臣岂是铁石心肠,毫无感念?”他的声音也有些发涩,“正因如此,臣才更须离去。陛下是君,臣是臣,旧日情谊,可藏于心,却不可凌于法度之上。臣若久居高位,恃宠而骄,或令陛下为难,或令旁人侧目,恐污了这段君臣相得的佳话,也损了陛下圣明。”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诚挚:“且臣志不在此。陛下知臣,臣性喜闲静,爱琴书,爱花草,爱妻儿绕膝之乐。庙堂之高,非臣久居之地;江湖之远,方是臣心归处。陛下成全臣之夙愿,让臣得以保全本心,逍遥度日,便是对臣最大的爱护与成全。他日史笔如铁,记载陛下与臣这段君臣际遇,一个功成不居,飘然远引;一个慨然应允,成全美名。岂非更胜于强留朝堂,最终或生龃龉,徒留遗憾?”
他这番话,将个人志趣、君臣名分、历史评价融为一体,既表明了心迹,又全了皇帝颜面,更描绘出一幅“两全其美”的图景。不是他要离开皇帝,而是他的离开,能成就一段更完美的君臣传奇。
皇帝萧庭曜怔怔地看着跪在面前、言辞恳切却去意坚决的苏云璋,心中最后一丝强留的念头,也如这太液池上的薄冰,在春阳下悄然消融了。他知道,自己留不住他。从来都留不住。这个人的风骨与清醒,是他最欣赏,也最无奈的地方。
半晌,皇帝长长地、悠远地叹了口气,仿佛将胸中郁结多年的某种沉重,一并呼出。他弯腰,亲手扶起了苏云璋。
“起来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释然的轻笑,“你说得对。是朕……执着了。你这般人物,本就不是笼中鸟、池中鱼。强留于朝,反而是朕的私心,折了你的羽翼。”
他走回石桌旁,重新端起那杯已微凉的茶,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茶,而是某种决断。
“准了。”他放下茶杯,声音清晰,“你的奏疏,朕明日便发内阁议准。‘春深不谢’的匾额,朕会亲自书写,择吉日送至你府上。翰林院学士的虚衔保留,俸禄照给,算是朕……给你这个‘园丁’的些许补偿。”
他看着苏云璋,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片坦荡的祝福与些许怅惘:“去吧,子珩。去做你的‘春深园丁’。但愿你那园中的海棠,年年岁岁,当真不谢。也让朕知道,这天下,除了这冰冷的宫墙与永无止境的政务,终究还有那么一处……令人心安的春深之地。”
苏云璋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心中再无挂碍,只有对君主的感激与对未来的宁静期盼。
“臣,拜谢陛下成全!陛下隆恩,臣永志不忘。愿陛下江山永固,福泽绵长!”
阳光穿过亭角的飞檐,在两人之间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一个即将回归江湖,一个仍需坐镇庙堂。一次深谈,一番挽留,最终化作了彼此的理解与成全。帝王的情谊与无奈,臣子的清醒与坚持,在这一刻,达到了某种微妙而永恒的平衡。
帝之挽留,情深意切,却终是挽不住一片向往春深闲云的心。而这份“挽不住”背后的理解与放手,或许,才是君臣之间,最难能可贵的相知与厚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