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抄没的尘埃尚未落定,与那张庞大的罪网牵连最直接、最阴私的一环,便被单独剥离出来,给予了最终的审判与处置。王夫人,这位昔日荣国府二房的当家主母,一品将军夫人,因魇镇郡主、构陷皇亲(虽未成,但其心可诛)、并与王子腾合谋毒害林氏夫妇等罪名,被夺去所有诰命封号,判处终身幽禁。
她未被投入女牢或寻常庵堂,而是被押送回了贾氏一族的家庙——那座位于京郊偏僻山坳、早已香火寥落、只余几个老尼看守的“铁槛寺”后山静室。这或许是皇帝或经办之人一丝残酷的“念旧”——让她在自己家族供奉祖先、洗涤罪孽的地方,度过余生。然而,这“念旧”对她而言,不啻于最诛心的折磨。这里的一砖一瓦,都铭刻着贾家昔日的荣光,也映照着她如今的落魄与罪孽。
静室位于家庙最深处,背靠荒山,面朝一片半枯的竹林,终年阴冷潮湿,阳光难得照入。室内陈设简陋到极致:一榻,一桌,一椅,一个蒲团,一盏半明不灭的青灯,以及一尊面容模糊、彩漆剥落的泥塑观音像。门窗坚固,仅留一小窗传递饭食。门外日夜有面目冷硬的老妪看守,沉默如石。
初入静室时,王夫人尚存一丝强撑的体面与自欺的麻木。她换上了一身半旧的灰色缁衣(虽未剃度,却已形同罪尼),每日晨昏,仍会强打精神,在蒲团上对着那尊模糊的观音像,捻动一串褪色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进行某种虔诚的忏悔。然而,她那浑浊的眼眸深处,却没有丝毫佛家的宁静,只有翻腾的怨毒、不甘,以及一丝被巨大变故压制的、尚未完全浮出水面的惊惶。
“佛祖保佑……信女王氏……一时糊涂……被兄长蒙蔽……才……才行了错事……”她低声祷告,试图将罪责推给已然腰斩的王子腾,推给时运,推给任何除了她自己以外的东西。“元春……我的儿啊……你若在天有灵……定要保佑为娘……早日离开这鬼地方……”她想起早逝的女儿,想起曾经唾手可得的“金玉良缘”与泼天富贵,如今都化作了泡影,心头便如同被毒蛇啃噬,阵阵绞痛。
白日尚可凭借这虚妄的祈祷和回忆过去的“风光”来麻痹自己。可当夜色降临,万籁俱寂,唯有山风穿过竹林、掠过破旧窗纸,发出如同呜咽又如同窃笑的声响时,那被强行压制的恐惧与良知(如果还有一丝的话)的啃噬,便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
静,太静了。静得她能听见自己日渐衰老迟缓的心跳,听见血液流过太阳穴的嗡嗡声,甚至……听见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声音。
起初是模糊的,仿佛远处有孩童隐约的嬉笑,清脆如银铃,却又飘忽不定,倏忽即逝。她猛地从简陋的床榻上坐起,侧耳倾听,却只有风声。
“幻觉……定是幻觉……”她抚着胸口,大口喘气,告诉自己。
然而,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频繁。不再是遥远的嬉笑,而是近在咫尺的、软糯的、带着一点点怯生生依赖的童音:
“外祖母……玉儿要糖……”
“二叔……玉儿怕……”
“娘亲……抱抱……”
是黛玉!是那个她曾经鄙夷为“病秧子”、视为“金玉良缘”绊脚石、最终处心积虑甚至动用魇镇之术想要除去的小女孩的声音!是她幼年初入贾府时,那乖巧又带着疏离的称呼!是她依赖苏云璋和柳清徽时的软语!
不!不是真的!王夫人拼命摇头,捂住耳朵。那小贱人如今是高高在上的永安郡主,在苏府享尽荣华,怎会来这里?定是这破庙闹鬼!或是有人装神弄鬼!
她踉跄着扑到观音像前,疯狂地磕头:“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信女知错了!信女再也不敢了!求菩萨驱散邪祟!求菩萨保佑!” 额头撞击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很快便红肿破皮,渗出血丝。可那声音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真切,仿佛就在她耳边萦绕,甚至带着一丝幽幽的、冰冷的笑意。
更可怕的是,她开始“看见”。在摇曳昏黄的灯影里,在斑驳剥落的墙壁上,在窗外摇晃的竹影中……她仿佛看到一个小小的、穿着素白衣裙的身影闪过,看到一双清澈含情、眼角有着淡淡泪痣的眼睛,正静静地、不带任何情绪地注视着她。那目光,不像怨恨,不像愤怒,只是一种纯粹的、洞悉一切的“看”,却比任何憎恨的眼神都更让她毛骨悚然。
“不是我……不是我主使的……是周瑞家的!是那起子黑了心肝的奴才自作主张!” 她对着虚空嘶喊,试图辩解,声音却干涩颤抖,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
魇镇的小人是她授意周瑞家的去做的,“金玉良缘”需要黛玉“血泪”的隐秘是她从兄长处得知并默许甚至推动的,对黛玉的冷待与算计更是她多年的心病……一桩桩,一件件,此刻都化作了最清晰的画面,伴随着那挥之不去的稚嫩笑声与注视,在她脑海中反复上演,日夜不休。
看守的老妪每日按时从小窗递入粗糙的饭食和清水,对她偶尔爆发的嘶喊、哭泣、乃至磕头忏悔,早已见怪不怪,眼神冷漠如看一块正在腐朽的木头。无人与她交谈,无人给她任何回应,只有那无边的寂静、越来越清晰的幻听与幻视,如同最严酷的牢笼,将她紧紧困住。
她的身体迅速衰败下去。食欲全无,原本丰腴的脸颊深深凹陷,眼窝乌青,皮肤失去光泽,如同干枯的树皮。失眠与惊悸折磨着她,哪怕偶尔合眼,也会立刻被噩梦惊醒——梦中,不再是黛玉,而是贾敏七窍流血地站在她面前,指着她;是林如海手持乌头青丝,冷冷地看着她;是王子腾被腰斩时喷洒的鲜血,向她溅来……
这一夜,风声格外凄厉。那孩童的笑声也格外清晰、欢快,仿佛就在静室内奔跑、玩闹。
“咯咯咯……祖奶奶给玉儿糖……”
“二叔折的小兔子真好看!”
“娘亲,玉儿学会弹《凤求凰》了!”
软糯的、快乐的、充满生机的声音,与她这死寂、肮脏、充满罪孽的囚笼,形成了最尖锐、最残酷的对比。那声音里没有仇恨,只有被宠爱、被呵护、在阳光下自由生长的无忧无虑,而这恰恰是对她所有算计与恶毒最无声也最彻底的嘲讽与否定!
王夫人蜷缩在冰冷的床角,用破旧的棉被死死捂住头,浑身抖如筛糠。可那声音无孔不入,直往她耳朵里钻,往她心里钻。
“不……不要笑了……求求你不要笑了……”她精神彻底崩溃,涕泪横流,语无伦次,“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我不该想着用你的血泪……我不该让人埋那些脏东西……放过我……放过我吧……”
笑声渐渐飘远,仿佛玩累了的孩子被大人抱走。静室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王夫人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解脱,颤抖着,慢慢松开被子,露出一双充满血丝、惊魂未定的眼睛。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之中,一个更加清晰、更加冰冷、仿佛贴着耳廓响起的声音,轻轻钻入她的耳膜:
“姨——妈——”
那是黛玉的声音,却不再是孩童的软糯,而是带着一种少女的清冷,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洞悉一切的叹息。
“啊——!!!”
王夫人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不似人声的尖叫,瞳孔猛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她猛地向后一仰,后脑重重磕在冰冷的墙壁上!
“砰!”
一声闷响。
她的身体僵直了一瞬,然后,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般,软软地滑倒在地。眼睛依旧惊恐地圆睁着,直勾勾地瞪着虚空,嘴角却慢慢渗出一缕暗黑的血丝,再无声息。
那缕血丝,与她当年幻想中“金玉良缘”所需的“血泪”,何其相似,却来自她自己枯竭的生命。
直到次日清晨,看守的老妪发觉饭食未动,喊人打开门锁,才看到室内情形。上报之后,简单查验,结论是“惊悸过度,猝死”。
消息传到苏国公府,已是数日之后。苏云璋闻言,只淡淡吩咐了一句:“按罪妇之礼,随意葬了便是,不必入贾家祖坟。”
彼时,黛玉正与柳清徽在暖阁中挑选新年衣料的颜色,听到丫鬟低声禀报后,手中拿着一匹海棠红云锦的手,微微顿了顿。
柳清徽看向她。
黛玉抬起头,眼中清澈平静,并无波澜。她将手中那匹鲜艳明媚的海棠红云锦轻轻放下,转而拿起旁边一匹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对着窗外的光比了比,浅笑道:“娘亲,这颜色衬您,清雅脱俗。”
窗外,冬阳正好,庭院中的西府海棠虽已落叶,遒劲的枝干却映着湛蓝的天空,静静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来临。
王夫人的结局,终结于她自己一手制造的、无边无际的恐惧与幻听之中。那曾经萦绕黛玉的“风刀霜剑”,最终化作了最锋利的回旋镖,将她自己囚禁、凌迟、直至彻底摧毁。她的死,没有鲜血淋漓的刑罚,却比任何肉体折磨都更深刻地诠释了“因果报应,如影随形”。而在那被春棠荫庇的府邸里,新的生命与色彩,正在悄然生长,与过去的阴霾,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