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柳府那场无人知晓的“隔墙和弦”后,苏云璋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更为奇异的石子。那石子上镌刻的不是江涛的壮阔,亦非雪落的寂寥,而是一种微妙的、带着音律震颤的共鸣,与一张仅见过两面、却已在脑海中勾勒出清晰轮廓的容颜。他依旧每日往返于西苑书房,洒扫、研墨、读圣贤书、习字抚琴,行事沉稳有度,连晦庵先生也挑不出错处。只是偶尔,在先生讲解《诗经》中“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的句子时,他的耳根会不易察觉地微微泛红;或是抚琴间隙,目光会无意识地飘向窗外苏府与柳府相邻的那道高墙,仿佛能穿透砖石,听到墙那端可能响起的清越琴音。
苏衡与柳尚书因同朝为官,又兼志趣相投,往来本就频繁。如今许是因着孩子们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音律之交”,两家走动似乎更勤了些。这日,柳尚书得了一匣子上好的新茶,便遣人过府邀请苏衡前去品鉴。苏衡下朝归来,换了常服,见苏云璋正在庭中观察新绽的海棠花苞,便随口道:“璋儿,随为父去柳世伯处走走?柳家园子里的几株绿萼梅,此刻开得正好。”
苏云璋心中微动,面上却依旧平静,只躬身应了声“是”。
再入柳府,心境又与上次不同。少了些许探寻的忐忑,多了几分隐约的、连他自己也说不分明的期待。他被引至上次那座临水的水榭等候,柳尚书与苏衡则自去书房烹茶叙话。
水榭中依旧安静,碧纱窗棂半开,带着水汽的、微凉的风徐徐送入,吹动了垂落的纱幔。案上摆放着一局未完的残棋,黑白子错落,显是方才有人在此对弈。他并未落座,只是缓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一池春水。水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和池畔假山的影子,几尾锦鲤悠闲地摆尾游过,搅碎一池静谧。
正凝望间,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伴随着环佩相击的细微清音。
他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水榭入口处,光影交错间,立着一个穿着杏子红绫裙的小姑娘,外罩一件月白色绣折枝梅花的小比甲,正是柳清徽。她似乎刚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拈着一小枝新折的、含苞待放的绿萼梅。见到水榭中有人,她脚步微顿,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待看清是苏云璋时,那讶异便化为了然,随即,唇边漾开一抹清浅得体的笑意。
这一次,没有帘幕阻隔,没有翠竹掩映。他们就这般清晰地、毫无遮挡地,站在了彼此面前,仅隔数步之遥。
春日暖阳透过窗格,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愈发显得她肌肤莹润,眉目如画。她手中那枝绿萼梅,淡绿的花苞衬着杏子红的衣裙,清丽难言。
苏云璋只觉得心口像是被那抹笑意和那枝绿梅轻轻撞了一下,呼吸微微一滞。他稳住心神,上前一步,依着礼数,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地揖了一礼,声音清朗而稳定:“苏云璋,见过柳小姐。”
柳清徽也敛衽还了一礼,动作优雅自然:“苏公子有礼。”她的声音如同他记忆中一般清凌悦耳,此刻近处听来,更添了几分真实的温度。
直起身,两人一时都未有言语。水榭内静悄悄的,只有风吹纱幔的轻响和池中鱼儿偶尔跃出水面的细微泼剌声。一种微妙的、混合着陌生与熟悉、局促与安然的气氛在空气中悄然弥漫。
还是柳清徽先开了口,她举了举手中的梅枝,目光落在苏云璋腰间那支新制的竹笛上,微笑道:“方才在梅林,听到这边似有笛声,清越动人,可是苏公子在吹奏?”
苏云璋脸上微热,摇了摇头:“并非在下。方才到此,并未携笛。”他顿了顿,看向她手中的梅枝,寻了个话头,“这绿萼梅,品相极佳。”
柳清徽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花枝,笑意加深了些许:“是呢,今年开得格外好。苏公子若喜欢,园中还有几株,开得正盛。”她顿了顿,似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说起来,还要多谢苏公子年前所赠的玉笛。音色清润,我很是喜欢。”
提到那支玉笛,苏云璋心头一跳,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柳小姐喜欢便好。听闻小姐琴艺超群,那日园中偶闻,至今难忘。”他这话说得真诚,不带丝毫谄媚。
柳清徽闻言,脸上也掠过一丝极淡的红晕,她微微低头,用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梅枝上的花苞,声音轻了几分:“苏公子过誉了。那日……公子的笛声,虽不成调,意趣却真,清徽亦是印象颇深。”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他,“后来那日在水榭外,以《鹧鸪飞》相和的,可是公子?”
她竟猜到了。苏云璋心中讶异,却并无被窥破的窘迫,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被理解的欣喜。他点了点头,坦然承认:“是在下唐突了。闻小姐琴音,心有所感,情不自禁。”
“并非唐突。”柳清徽摇了摇头,语气认真,“音律之道,贵在知音。那日公子笛声一起,清徽便觉心神相应,方能顺势相和。能得公子如此知音,是清徽之幸。”
“知音”二字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轻轻敲在苏云璋心上。他看着眼前这个灵秀通透的女孩,忽然觉得,那堵隔在两府之间的高墙,似乎在这一刻,悄然消融了少许。
“小姐亦是在下的知音。”他郑重回道。
简单的对话之后,方才那点微妙的局促感仿佛也随之散去。两人便在这水榭中,隔着那局残棋,随意闲聊起来。说的多是园中景致,近日所读的诗书,偶尔也涉及些许音律心得。苏云璋发现,柳清徽不仅琴艺精湛,于诗书亦颇有见解,言谈举止间流露出的聪慧与涵养,远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而柳清徽也察觉到,这位名动京师的“小谪仙”,并非恃才傲物之辈,反而沉静谦和,言之有物,与他交谈,如沐春风。
阳光缓缓移动,在水榭的地板上投下变换的光影。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柳府侍女寻找小姐的呼唤声。
柳清徽闻声,对苏云璋歉然一笑:“家中仆役来寻,清徽需告辞了。”
苏云璋心中掠过一丝不舍,却依旧礼数周全地揖别:“小姐请便。”
柳清徽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却又停住脚步,回身将手中那枝绿萼梅递了过来,眸光清亮:“这枝梅,赠与公子吧。愿公子,文思如梅,清逸芳馥。”
苏云璋微微一怔,随即双手接过那枝犹带露珠与清香的绿梅,指尖触到那微凉柔韧的枝条,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抬头,望入她含笑的眼眸,清晰地应道:“多谢小姐。云璋定当……不负此梅。”
柳清徽再次浅浅一笑,这才转身,随着寻来的侍女袅袅离去。
苏云璋独自站在水榭中,手中握着那枝绿萼梅,低头细看。淡绿色的花苞紧紧包裹着,蕴含着无限春意与生机。他仿佛还能闻到那若有似无的冷香,看到那双清澈含笑的眸子。
廊下相逢,时间短暂,言语不多。没有琴笛相和,只有一枝梅,两相知。
然而,有些种子,一旦落入适宜的土壤,得到阳光雨露的滋养,便会不可抑制地,生根,发芽。
他握着梅枝,走到窗边。池水依旧,倒映着蓝天。而他的心中,却仿佛被这一枝梅,点亮了整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