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悠长浑厚的号角声撕裂了清晨冰冷的薄雾,在云泽河百丈宽的水面上撞出沉闷的回响。巨大的云舟“沧澜号”缓缓收起锚链,沉重精铁铸造的船身碾碎平静的水面,推开浑浊的泥黄浊浪。
林衍站在船尾,混杂在近百名被遴选出的少男少女当中。人群拥挤,不安、期待、茫然交织的窃窃私语嗡嗡作响。一股河水的湿腥气混杂着汗味和人身上的燥热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闷。他裹着从家里带出来的那件最厚实的旧棉袄,仍感觉透骨的寒意顺着船板从脚底丝丝往上爬,不由得更深地缩了缩脖子,下巴几乎抵在了胸前那枚简陋玉佩硌出的位置上。
航行了七日,船终于离开了富庶平缓的云泽大平原,进入地势渐陡、山峰如笋般密集刺向苍穹的区域。湍急的水流裹挟着细碎如晶石的冰凌,狂暴地撞击着船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咔嚓”声。两岸的景色也从丰饶的田地村庄迅速褪色,被逼仄的峡江、刀劈斧削的悬崖峭壁和万年不化的铁灰色冻土苔原所取代。空气变得更加稀薄寒冷,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细小的冰针。不少人脸色苍白,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看!前面!就是仙山!” 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声音在风里变了调。
林衍顺着众人仰视的目光望去。
远方,浓稠如铅的云海被巨力撕开一角!一片根本不属于凡俗所能想象的雄峻山脉骤然闯入视野!它们不是青色,而是仿佛被上古神兵反复砍凿打磨后留下的、亘古不变的玄黑!山体嶙峋陡峭,绝壁如镜,直插云霄,峰顶处隐约可见覆盖着万载不化的玄冰,在惨淡的日光下反射出刺眼冷酷的寒芒。整片山脉都笼罩在一片极寒、锋锐、苍茫死寂的肃杀之气中!仅仅是远眺,就让人心头发紧,灵魂深处都感受到一种被蛮荒利刃抵住的寒意!
在那数座最为高耸险峻的黑山形成的天然巨谷入口,一面光滑如镜、仿佛被神剑削平的巨大玄岩峭壁之上,四个顶天立地、深深镌刻的巨字骤然闯入所有人的神识!
沧溟剑宗!
每一个字,大如屋宇!其笔迹张扬肆意,又沉凝万钧!如同四柄擎天拔地的绝世凶剑,被人以无上伟力硬生生钉入了这面山崖!它们并非寻常笔墨所书,更像是某种纯粹剑意的狂暴凝结!蕴含着无边威压与古老沧桑的凌厉杀伐之气!
“啊——!”
“唔……”
几乎在看清那四个字的瞬间,惨叫声与闷哼便在林衍身边此起彼伏地响起!
绝大部分少年少女,只觉一股无形却锐利无匹的锋芒破空而来,直刺识海!如同被无形的巨剑狠狠劈砍在灵魂深处!痛苦地捂住双眼或额头,脸色煞白,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鬓角,更有甚者口鼻溢出鲜血,被那股精神层面的冲击碾得摇摇欲坠!
船上维持秩序的几位气度不凡的沧溟剑宗外门弟子神色冷漠,对此景象习以为常。“闭眼!凝神!勿直视山门剑意!” 清冷的呵斥声混合着真元送出,清晰回荡在每一个人耳边。
林衍也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一股尖锐的刺痛感同样划过他的额头,让他瞬间明白了之前那股恐怖的意念冲击来源。但就在他闭眼的刹那……
异样感浮现。
不是因为那冲击力太强,反而是……太怪。
闭眼后,那四个巨字在他脑海中残留的“印象”并未彻底消散。一种更加清晰的“感观”反而升起。那不是被绝世神剑劈过的、整体浑厚无匹的威严剑意感。更像是……看到了一件价值连城、却被无数道细微裂痕贯穿、随时可能彻底碎掉的琉璃玉璧?
磅礴、巨大、杀气森然?没错!
可在那磅礴无比、令人窒息的整体威势之下,他似乎……隐隐“捕捉”到了几处细微的……错位?
像两股不同属性的剑气强行糅合却没有彻底融合的僵硬接缝?像某个笔画的转折处,蓄积的剑意流泻得太过仓促、后继乏力而导致的“枯竭点”?还像……某个字的剑意轨迹过于追求磅礴大气,却反而留下了一丝难以圆转、如同剑锋强行卡进石缝的“滞涩处”?
这些念头极其模糊,稍纵即逝,如同初春冰面下的暗流。它们并非具体的画面,更像是一种在磅礴气势压迫下,身体深处某种本能的、近乎挑剔的“感应”。像是磨坊老师傅掂量一块没推圆的磨盘,心里自然知道哪儿卡壳。
是错觉?还是这几日没睡好导致的胡思乱想?林衍猛地睁开眼,用力甩了甩头,想驱散这荒谬绝伦的念头。那宗门四个大字代表着无上的威势与力量,怎么可能是充满破绽的琉璃?
再望去,巨字威严依旧,锐气迫人!先前一闪而过的异样感消失无踪,只留下灵魂本能的颤栗和敬畏。刚才那一瞬的感知,如同幻觉,渺无痕迹。
“所有人准备!弃舟登陆!” 前方传来外门弟子严厉的号令。
巨大的“沧溟号”缓缓靠向一片荒凉冰冷的石滩。前方,不再有码头栈桥,唯有一条如同被巨斧劈凿出来、陡峭得近乎垂直的灰黑色山道,如同一条狰狞的灰色巨蟒,死死缠绕着那光秃秃的玄色山体,盘旋向上,直至没入笼罩在山腰以上那厚重浓密、翻涌不息的黑灰色云层之中!
山风呜咽,如同万千冤魂在峭壁缝隙间哀嚎、被利刃刮过发出的惨啸!风里卷携着细碎的冰粒子,刮在脸上如同钝刀子割肉!寒意深入骨髓,远比河水上凌厉百倍!
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所有人,沿此道登顶!日落之前,登顶者可入外门!日落前未至……此山,即是尔等埋骨之地!” 一名面容古板、眼神锐利如鹰的黑衣中年剑修立于石滩高处,声音冷硬如铁,没有一丝回转余地。他是负责此次接引的执事长老之一。
无需催促,人群爆发出混乱的嘶喊和拼命的攀爬。无数身影如同蚁群,开始在那陡峭得令人绝望的山道上艰难挪动。
冰冷!刺骨的冰冷包裹着林衍的四肢百骸!脚下是坚硬溜滑、覆盖着薄薄碎冰的嶙峋山石,每一次落脚都要寻找那细微的凸起,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狂风如同巨人的巴掌,带着冰粒狠狠扇在脸上、身上,衣服瞬间就被打湿,又被寒风冻成硬邦邦的铁片,每一次弯身、每一次抬手都牵动得生疼。空气稀薄得像被抽干了水分,每一次喘息都要用尽全身力气,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如同吸入无数冰针!
起初还有力气惊呼惨叫的同伴,很快被这绝境般的环境和急剧消耗的体力碾碎。沉默!窒息般的沉默!只有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碎石滚落的哗啦声、以及山风鬼哭神嚎般的啸叫,主宰着这条通往仙门的鬼途。
林衍麻木地攀爬着。豆饼带来的微弱热力早已消耗殆尽,肌肉因寒冷和过度用力而发出酸痛的呻吟。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远比想象中更能支撑。或许是推磨十几年锻就了远比同龄人坚韧的筋骨和气力?又或许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支撑?那枚紧贴胸口、被体温焐热的简陋玉佩,总在不经意间传来一种极其微弱却极为坚韧的冰凉感,像一根无形的线提着他,驱散一丝侵入骨髓的寒意。
爬!咬碎牙也要爬上去!磨盘推了那么多年都过来了,这山……难道比那石头磨盘还沉?!
灰暗的天空彻底被厚重云层吞噬时,林衍几乎是手脚并用、最后用牙齿咬着冻得青紫的手指扒住冰沿,翻上了那块被冰雪覆盖的广阔平台!
浑身的力气被彻底抽空!眼前阵阵发黑!凛冽如刀的寒风呼啸着卷过这片巨碑林立、冰雪覆盖的广场,却吹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浓烈疲惫和劫后余生的微弱亢奋。身边不断有身影扑跌上来,瘫倒,剧烈喘息,不少人直接晕厥过去,被冷酷的黑衣杂役像拖死狗一样拖走。
林衍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着稀薄却总算能喘上气的空气。胸口那块玉佩隔着衣服隐隐发烫,似乎也被他最后的挣扎所触动。
巨大的玄冰宫殿深处。
寒玉构成的巨大桌案上,悬浮着数十枚折射出不同景象的剔透冰棱镜。每一面镜子里都映照着广场上刚刚经历过死亡攀爬后或瘫倒、或挣扎的少男少女面孔。冰冷的目光在诸多冰镜上游弋,带着审查器物的审视,审视着这些“新鲜材料”的品质与未来可能成色。
“……三百七十二号,王二虎。十五岁。黄级下品灵根(土系为主,微弱木根)。根骨寻常。精神意志……坚韧。耐寒性佳。”
“……四百零一,周小蝶。十四岁。黄级中品灵根(水木相济)。根骨中上。意志坚定……”
冰冷刻板的报告声和简略的评估结论,在空旷的冰殿内毫无感情地回荡着。每一句判断,都决定着被念到之人在宗门中的起点。
声音突然停顿了一瞬。
一面较大的冰棱镜中,映出了广场角落一个正捂着被冻裂流血的手指、蜷缩在石柱背风处阴影里的身影。正是林衍。他头发被汗水冰碴凝结成一绺绺,沾满泥土灰尘的脸上满是疲惫和茫然,嘴唇冻得青紫龟裂,几乎与广场上那些因力竭或灵根微弱而注定被归入“垫脚石”范畴的庸碌面孔别无二致。
短暂的沉默后,那冰冷刻板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第七号,林衍。十六岁。灵根……‘特异灵光’,暂无法测级。根骨……‘特异’,‘坚固’远超同境……精神意志……‘本能求生欲强烈’。”
连停顿都带着一种无法理解的困惑感。报号者在念出“特异灵光”和“本能求生欲”这几个词时,语调都有些不自然的变形。显然,这个评价超出了既定的模板框架。
“建议归属——”
报号的声音出现了短暂的卡壳,似乎在等候某种更高意志的介入。
终于,一个更加苍老、厚重、仿佛蕴含着万古玄冰冻结之意的声音,如同冰霜凝结般直接在空旷大殿的核心处响起,毫无征兆,每一个字都重如寒冰:
“……划入——‘清淤司’。”
声音落下,再无声息。仿佛只是随口安排了扫把堆放的位置。
“遵令!” 报号声再次响起,已然恢复了刻板,“第七号,林衍,十六岁,灵根特异,根骨特异,精神意志不明,划归——‘清淤司’甲字队!”
广场边缘的阴影里。
“……啧。”
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浓厚慵懒和明显不满的咂嘴声响起。
陆明轩不知何时斜倚在一根巨大的盘龙冰柱后面,姿态懒散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晒太阳。他腰间的红葫芦还是那么晃眼。嘴里叼着一根不知哪里弄来的冰晶小草,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牙齿磨着草根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那双总像是没睡醒的丹凤眼撩开一条缝,锐利的目光越过广场上如蝼蚁般瘫倒的新入门弟子,精准地钉在角落里那个蜷缩的少年身影上。
“清淤司?甲字队?” 陆明轩咀嚼般的动作停下来,俊朗却写满惫懒的脸上,嘴角用力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鄙夷的嘲讽弧度。那眼神,比这万年玄冰砌成的宫殿还要冷。
“真他娘的够狠啊……” 他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每个字都像是裹着冰渣子,朝着那玄冰宫殿核心的方向砸去:
“奇才当抹布用?糟老头子们……是想让这块金子自己在血泥里发光……还是……”
他后面的话化为了更用力咀嚼草根的“嘎吱”声,眼神重新变得懒洋洋,仿佛对什么都不再关心。但那捏着草茎的修长指节,却不自觉地紧了一紧。
风声呜咽着卷起一片冰晶雪粉,呼啸着掠过广场。吹得“清淤司甲字队”这五个冰冷刺骨的字,如同命运冰冷的烙印,狠狠拍打在林衍刚刚艰难抵达仙门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