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一点四十五分,施橙站在公寓楼下的梧桐树旁,第三次检查手机上的时间。她穿着一件藏蓝色连衣裙,这是三年前毕业面试时咬牙买下的最贵的一件衣服,领口处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色银杏叶胸针——大学校徽的元素。
一辆黑色奥迪A6缓缓停在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蒯牧的脸。他今天没穿正装,一件深灰色高领毛衣衬得下颌线更加分明,左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腕表在阳光下泛着低调的金属光泽。
等很久了?他探身推开副驾驶的门。
施橙摇摇头,小心翼翼地坐进车里。皮革座椅散发着淡淡的清洁剂味道,车内温度刚好,音响里播放着轻柔的钢琴曲。
德彪西的《阿拉伯风格曲第一首》。她脱口而出,随即因为自己的卖弄红了脸。
蒯牧转头看她,眉毛微微挑起:你对古典乐的了解让我惊讶。
只是...刚好听过。施橙系好安全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安全带边缘。
车子平稳地驶入主干道。蒯牧开车的样子和他做其他事一样——专注而从容,变道时总会提前打转向灯,遇到行人过马路会早早减速。施橙偷偷从侧窗的倒影里看他,阳光透过天窗洒在他的肩膀上,为那件灰色毛衣镀上一层金边。
展览在滨江美术馆,主题是城市孤独症蒯牧说,策展人是我大学同学。
听起来很有趣。施橙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心跳仍然比平时快了几拍。
红灯处,蒯牧从后座拿出一个纸袋递给她:还没吃午饭吧?这家三明治不错。
施橙接过纸袋,温热透过纸张传到指尖。里面是一个金枪鱼三明治和一小瓶鲜榨橙汁。她突然想起自己笔记本上的一条记录:蒯牧大学时期常去图书馆旁的咖啡厅,每次都点金枪鱼三明治。
谢谢,正好饿了。她小声说,咬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在口腔里扩散——芥末酱的比例,生菜的脆度,甚至面包的烘烤程度,都和记忆中那个咖啡厅的招牌三明治一模一样。
滨江美术馆坐落在江畔的一个旧船厂改造区,红砖外墙爬满了常春藤。停车场已经停了不少车,蒯牧熟练地找到一个空位。
人比想象的多。施橙解开安全带。
蒯牧笑了笑:今天是策展人导览日,很多人冲着李岩的名气来的。
美术馆大厅宽敞明亮,阳光透过高处的玻璃顶洒下来,在水泥地面上形成几何形状的光斑。人群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和低低的交谈声。
蒯牧!这边!
一个扎着小辫子的高瘦男子朝他们挥手。蒯牧轻轻扶了一下施橙的后背引导她向前,那个触碰轻得像是错觉,却让施橙背脊窜过一阵电流。
李岩,我大学室友。蒯牧介绍道,这是施橙,我同事。
同事?李岩意味深长地看了蒯牧一眼,转向施橙时笑容灿烂,欢迎欢迎,今天展出的都是新锐艺术家作品,希望你喜欢。
施橙礼貌地点头,注意到李岩手腕上有一串木质佛珠,和蒯牧曾经戴过的那串很像。
导览开始后,人群跟随李岩移动。施橙和蒯牧走在靠后的位置,不时停下来细看某件作品。第三个展厅中央摆放着一组雕塑,是用废旧金属拼接成的都市人群,每个人形都低着头,脖颈弯曲成奇异的角度。
这个艺术家擅长表现现代人的颈椎问题。蒯牧低声解释,说是被手机和电脑异化的象征。
施橙凑近看说明牌:低头族系列第三号...确实很有冲击力。
她转身时不小心碰到蒯牧的手臂,立刻像触电般弹开,却听到蒯牧轻笑一声:我不咬人。
施橙耳根发热,跟着人群挪向下一个展区。第五个展厅全是油画作品,其中一幅不大起眼的小画挂在转角处——画中是一扇半开的窗,窗外是模糊的城市夜景,窗台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红酒。
蒯牧在这幅画前停下脚步,表情变得专注。施橙站在他身侧,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节奏变了。
你喜欢这幅?她轻声问。
蒯牧点点头,没有立即回答。施橙仔细端详画面——酒杯边缘有一个模糊的唇印,窗玻璃上反射出一个几乎透明的人影,画作的右下角用极小的字写着标题:《等待的仪式》。
孤独但不寂寞。施橙不假思索地说。
蒯牧猛地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
画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施橙感到一丝羞赧,像是有人在等待,但并不焦虑。
Exactly.蒯牧的眼神变得深邃,这是我朋友的作品,很少有人能看懂他想表达什么。
李岩的声音从主展厅传来,邀请大家前往下一个区域。蒯牧却站在原地没动:我们慢慢看,不用跟着人群。
他们落在队伍最后,按照自己的节奏欣赏作品。施橙发现蒯牧对抽象画特别有兴趣,常常在一幅作品前驻足良久。而她自己则被一组摄影作品吸引——那是不同人在深夜办公室的独处瞬间,有一张特别打动她:一个女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赤脚跳舞,窗外是霓虹闪烁的城市。
这张让我想起你。蒯牧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加班到深夜的样子。
施橙的心跳漏了一拍:我可不擅长跳舞。
但你有那种...专注时的忘我状态。蒯牧的声音很近,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际。
看完所有展区,李岩邀请大家去休息区喝咖啡。蒯牧婉拒了,带着施橙去了美术馆顶楼的露天平台。这里几乎没人,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条江流和远处的城市天际线。
饿了吗?蒯牧问,楼下有家不错的意大利餐厅。
施橙刚要回答,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来电显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起来。
橙子!出大事了!李梦的声音又尖又急,Lisa那个贱人把你的竞标方案泄露给星辉了!他们刚刚提交的提案和你的框架几乎一模一样!
施橙的手指瞬间冰凉: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上午!蒯总知道了吗?你得赶紧——
我知道了,谢谢。施橙匆匆挂断电话,脸色发白。
蒯牧皱眉:出什么事了?
施橙简短地解释了情况。蒯牧的表情逐渐阴沉,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走到平台另一端通话。施橙看着他的背影——肩膀绷紧,左手握成拳头垂在身侧——这是她笔记本上记录的愤怒但克制的身体语言。
五分钟后,蒯牧回来了:我已经让法务部收集证据,周一开会处理。你的原始文件有时间戳,不用担心。
但竞标截止日是明天...施橙咬着下唇,我们来不及重做一套方案了。
蒯牧沉思片刻,突然看向她:你相信我吗?
施橙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跟我来。蒯牧拉起她的手腕,快步走向电梯。
他们没去餐厅,而是直接回到车上。蒯牧发动引擎,拨通了另一个电话:李岩,我需要借用你的工作室...对,现在...谢了,改天请你喝酒。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一栋 loft 公寓前。李岩已经等在门口,递给蒯牧一把钥匙:设备都开着,冰箱里有吃的,走时锁门就行。
李岩的工作室宽敞凌乱,一面墙全是书架,另一面墙挂着未完成的画作。中央是一张大工作台,上面散落着素描本、颜料和几台电脑。蒯牧径直走向电脑区,打开一台imac。
雅诗的竞标方案,你电脑里有备份吗?他问。
施橙点点头,从包里拿出U盘:但核心创意已经被抄袭了...
所以我们换个角度。蒯牧接过U盘插入电脑,如果不能在创意上胜过他们,就在执行细节上碾压。
他飞快地调出几个文件,开始重新组织框架。施橙站在他身后,看着屏幕上逐渐成型的思路图,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图。
你是说...我们保留情感内核,但完全改变表现形式?
蒯牧转头看她,嘴角微扬:Exactly.
接下来的六小时,他们沉浸在疯狂的工作状态中。施橙负责撰写新文案,蒯牧则重新设计整个视觉系统。李岩的工作室里咖啡不断,外卖盒堆在角落,阳光逐渐变成暮色,又变成夜色。
晚上九点,施橙瘫在沙发椅上,眼睛酸涩不已。蒯牧按下保存键,将最终文件发送到打印室。
完成了。他的声音沙哑,揉了揉发红的眼睛。
施橙强撑着站起来,走到电脑前查看成品。屏幕上是一个与她原方案截然不同但同样精彩的提案——从午夜独白变成了晨光宣言,目标人群的痛点没变,但解决方式和表现形式焕然一新。
这...太完美了。她轻声说,转向蒯牧,你怎么想到用清晨角度切入的?
蒯牧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她:你昨天说的那句话启发了我——她们购买化妆品不只是为了美丽,更是一种自我认同的表达。午夜是宣泄,清晨则是重生。
施橙突然意识到,蒯牧不仅记住了她随口说的话,还完美理解了其中的精髓。这种被真正看见的感觉让她胸腔发紧。
打印好的文件整齐地装进文件夹,蒯牧检查了一遍所有材料,确保明天能准时提交。工作室里只剩下台灯的暖光,窗外城市的灯火像遥远的星河。
饿坏了吧?蒯牧看了看手表,这个点只能找宵夜了。
施橙摇摇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她扶住桌沿,眼前闪过一片黑点。
施橙?蒯牧的声音突然靠近,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的肩膀,你没事吧?
只是...有点低血糖。她勉强笑笑,我经常这样,忘了吃...
蒯牧皱眉,扶她坐到沙发上,然后快步走向厨房区。施橙听到冰箱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撕包装和倒水的声响。几分钟后,蒯牧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杯橙汁和几块巧克力。
先吃点这个。他蹲在她面前,将食物递过来,李岩的存货。
施橙小口喝着橙汁,感觉糖分慢慢进入血液,眼前的黑雾逐渐散去。蒯牧蹲在那里没动,眉头紧锁,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似乎在确认她是否真的没事。
好多了,谢谢。她轻声说,突然注意到蒯牧的睫毛在台灯下投下长长的阴影,高领毛衣领口处露出一小片锁骨,上面有一颗小小的黑痣——这是她笔记本上没有记录的新细节。
蒯牧松了口气,站起身坐到她旁边的沙发上:你应该好好吃饭。
工作忙起来就忘了...施橙小声辩解。
不行。蒯牧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身体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其次。
施橙惊讶于他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蒯牧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抱歉,我只是...见过太多人因为工作忽视健康,最后...
他没有说完,但施橙想起之前听说的传闻——蒯牧的父亲是因过度工作突发脑溢血去世的。
我以后会注意的。她真诚地说。
蒯牧点点头,站起身收拾东西:送你回家。
回程的车里,两人都疲惫而沉默。施橙靠在座椅上,眼皮沉重,却舍不得闭上眼睛错过和蒯牧相处的每一秒。车载音响播放着那首熟悉的《my Funny Valentine》,萨克斯风的声音像一只温柔的手抚过她紧绷的神经。
红灯时,蒯牧转头看她:困了就睡会儿,到了叫你。
施橙摇摇头,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蒯牧轻笑一声,调高了暖气。
车子停在施橙公寓楼下时,雨又开始下了。不是白天的那种细雨,而是倾盆大雨,雨点砸在车顶上发出震耳的声响。
等我一下。蒯牧从后备箱拿出一把伞,绕到副驾驶这边为她开门。
伞不算大,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蒯牧的手臂贴着她的后背,热度透过衣料传来。雨水在地面形成小溪,施橙的高跟鞋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脚踝。
小心台阶。蒯牧提醒道,手自然地扶了一下她的肘部。
他们终于跑到公寓大堂,两人都微微喘着气。施橙的头发湿了几缕,贴在脸颊上。蒯牧伸手轻轻拨开那缕头发,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皮肤,像一片羽毛落下。
周一见。他说,声音低沉。
施橙点点头,却说不出的话。雨声填补了沉默,大堂昏暗的灯光在蒯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的眼睛在暗处显得格外深邃。
蒯牧...她鼓起勇气开口,却不知接下来要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女声从公寓大门处传来:蒯牧?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