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的声音不高,却似一道惊雷在签押房内炸响。“陛下有口谕”五个字,重若千钧,让张烨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不是严世蕃的发难,不是普通的盘查,竟是直达天听!而且问的,直接就是“返魂香”与“月影珠”的关联!
刹那间,无数念头在张烨脑中飞转。否认?在锦衣卫都指挥使面前装傻,无异于自寻死路。和盘托出?且不说那送信人身份不明,单是牵扯到定国公府和严府的秘辛,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关键在于,皇帝,或者说代皇帝问话的陆炳,到底知道多少?又想听到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用力掐了掐掌心,利用痛感驱散杂念。随即躬身,执礼甚恭:“草民张烨,恭聆圣谕。” 他没有自称“微臣”,此刻强调布衣身份,或能稍减“结交藩王”、“窥探秘辛”的嫌疑。
陆炳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审视着张烨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见他虽初时震惊,却迅速镇定,应对也得体,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
“回答问题。”陆炳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重复了一遍,“那‘返魂香’与林奇手中的‘月影珠’,究竟有何关联?你,知道多少?”
张烨心念电转,瞬间做出了决断——七分真,三分探。真,在于古籍记载和客观线索;探,在于试探皇帝和陆炳对此事的了解程度与真实意图。
他再次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回陆大人,草民近日因钻研香道,有幸从郑王世子处借阅前朝《西域香典》残卷,方知世有‘返魂香’之记载。据古籍所言,此香核心,需一味名为‘鲛人泣’的宝珠。至于‘月影珠’……”
他略作停顿,观察到陆炳的眼神微凝,知道自己赌对了第一步,皇帝这边至少知道“月影珠”的存在。
“草民本是不知。直至今日清晨,有人匿名投书,约草民至积水潭,告知七年前闽海珠商林奇因得‘月影珠’而招致灭门之祸,并言及此珠疑似古籍所载之‘鲛人泣’。送信人身份不明,言罢即去。草民惊骇之余,正欲细查,便被大人传唤至此。”
他将发现线索的源头推给匿名信和朱载堉的古籍,既点明了关键信息,又隐藏了自己主动追查的行为,并将时间线压缩在“今晨得知,即刻被传唤”的框架内,显得被动而无辜。
“匿名信?”陆炳眉峰微挑,“信在何处?”
“那人口述,并未留下书信。”张烨坦然道,“其人身手矫健,对水陆极为熟悉,似非常人。” 他刻意点出“水陆熟悉”,既是实话,也暗合那船锚标记,留给陆炳去联想。
陆炳沉默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那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敲在张烨的心上。他并未追问匿名信细节,而是话锋一转:“依你所见,此二物,是否为同一样东西?”
这才是核心问题。张烨知道,自己的回答将直接影响皇帝的看法。
“回大人,古籍记载语焉不详,‘鲛人泣’多为传说。而‘月影珠’虽实物存在过,但其功效是否真如‘返魂香’所需,草民未曾亲见,不敢妄断。”他谨慎地选择措辞,“然,二者皆指向能制‘通幽奇香’的宝珠,且林氏因此珠遭祸,时间点又在陛下登基修玄之初……诸多巧合,令人不得不疑心,二者即便非同一物,也必有极深关联。”
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将疑点抛出,并将皇帝的关注点引向“时间点”这个微妙之处——为何偏偏是嘉靖初年?林氏欲献珠给谁?
陆炳的目光如实质般压在张烨身上,仿佛要穿透他的血肉,直视其灵魂深处的想法。张烨稳住心神,目光澄澈,不闪不避。
良久,陆炳缓缓靠回椅背,那无形的压力稍减。“你对那送信人所言,林氏灭门之事,如何看待?”
终于问到最关键、也最危险的部分了。张烨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草民听闻,心中唯有惊悚。”他面露恰到好处的愤慨与后怕,“若其所言为真,为夺宝珠而行此骇人听闻之举,实乃无法无天,人神共愤。草民……草民亦经营些许珠玉生意,闻此旧事,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他巧妙地将自己代入受害商贾的角色,隐晦地表达了对幕后黑手(严世蕃)的恐惧与不满,却又点到即止,绝不指名道姓。
陆炳听完,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你倒是个明白人。” 这句话意味深长,不知是赞他识时务,还是看穿了他的小心思。
他不再追问林氏案,转而问道:“郑王世子处,除了那本《西域香典》,可还提及其他与香道相关的前朝秘录?”
张烨心中一动,意识到陆炳(或者说皇帝)的兴趣,可能并不仅仅局限于“返魂香”本身,更在于这类能“通神”的古老秘方和知识。
“世子殿下博闻强记,于律学、算学、杂学皆有涉猎。然香道一事,殿下亦言,多为古籍散佚,难窥全貌。除《西域香典》外,殿下曾提及宫内道藏或另有秘本,非外臣所能得见。” 他再次将球踢回给皇宫内部,既抬高了朱载堉的学识,又暗示了皇帝自家书库可能藏有更多秘密。
陆炳不置可否,只是深深看了张烨一眼:“陛下潜心玄修,慕求至道。世间若有奇物妙法,能助陛下感应上天,自是功德无量。然,亦需谨防虚妄之徒,以怪力乱神之说蛊惑圣心。”
这话像是警告,又像是提醒。张烨立刻躬身:“大人教诲,草民铭记于心。草民钻研香道,一为兴趣,二为谋生,绝不敢以虚妄之事欺瞒陛下,玷污圣听。”
陆炳摆了摆手,似乎问话已毕。他拿起刚才翻阅的卷宗,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硬:“今日问话,不得对外泄露半字。你且回去,香道之事,可继续钻研,但有新的发现或……听闻,需即刻通过北镇抚司,密报于本官知晓。陛下,或许还会问你话。”
“草民遵命。”张烨心中长舒一口气,知道这第一关,算是勉强过去了。皇帝和陆炳暂时没有把他当成居心叵测之徒,反而似乎将他视为一个可能找到“返魂香”线索的渠道,并加以“圈禁”和利用。
走出北镇抚司那阴森的大门,重见天日,张烨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清醒。陆刚不知从何处现身,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公子,没事吧?”陆刚低声问,语气中带着关切。
“无事。”张烨摇摇头,回头望了一眼那黑沉沉、如同巨兽匍匐的衙门,“回珠华阁再说。”
回到珠华阁,苏婉清和朱载堉早已心急如焚。见张烨安然归来,皆是松了口气。张烨将面见陆炳的经过,详细说与二人听,只隐去了陆炳最后那句“密报”的指令。
“如此说来,陛下对此事极为关注,甚至可能……志在必得。”朱载堉面色凝重,“通过陆炳来问话,既是重视,也是警告。”
苏婉清则更担忧张烨的处境:“如此一来,张大哥你便如同走在刀尖之上。既要应对严党的虎视眈眈,又要满足陛下的期望,还要提防那不知名的送信人及其背后的势力……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灭顶之灾。”
张烨何尝不知。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疲惫,但眼神却愈发锐利:“风险虽大,但未必不是机遇。至少,我们暂时获得了‘奉旨查香’的默许,陆炳和陛下,在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之前,会是我们暂时的护身符,严世蕃即便要动手,也会多一层顾忌。”
他看向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抹凄艳的橘红。
“现在,我们面前摆着三条线。”他沉声道,“第一条,是陛下和陆炳的线,我们要谨慎地沿着‘返魂香’和‘月影珠’查下去,既要显出价值,又不能触及某些底线。第二条,是严世蕃的线,他必然已经知道我被陆炳传唤,以他的多疑和狠辣,绝不会坐以待毙。第三条,则是那匿名送信人及其背后,可能与定国公府或东南势力有关的线……”
他话音未落,前院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负责在外打探消息的伙计匆匆进来,面带惊惶:
“东家,不好了!刚刚市井间突然流传起谣言,说……说您与郑王世子交往过密,借研讨香道之名,实则窥探宫中秘事,结交藩王,意图……意图不轨!”
张烨、苏婉清、朱载堉三人脸色同时一变。
这谣言恶毒至极!直指宗藩交往的大忌,更是将“香道”与“窥探宫闱”联系起来,足以引动皇帝最敏感的神经!
“来了……”张烨眼神冰冷,嘴角却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严世蕃的反击,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还要狠辣。”
这谣言一起,方才在北镇抚司勉强维持的平衡,瞬间被打破。皇帝会如何想?陆炳会如何看?这看似无形的风言风语,其杀伤力,远比刀剑更为凶险。
(第33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