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林丹终于从那巨大的冲击中勉强找回了一丝神智,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呆滞地看向姜皓依旧冰冷的背影,声音因为惊愕和喉咙的干涩而嘶哑变形,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梦呓般的腔调:
“老…老姜…嫂…嫂子她…”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仿佛说出那个词都耗费了巨大的力气,“…她…她怎么把那件破衣服…捡走了啊?”
林丹这句带着巨大困惑和本能八卦冲动的“嫂子怎么把那件破衣服捡走了啊?”,像一盆混刺骨的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那股要冲破胸膛的羞愤,在这盆冰水浇灌下,瞬间偃旗息鼓!不是熄灭,而是被一种更强大、更混乱、更让他措手不及的寒意瞬间冻结!冰火两重天的极致反差,让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姜皓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一根被骤然绷紧到极限又瞬间松开的琴弦。他扣在冰冷栏杆上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指节,此刻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想追上去!
几乎是本能地,他的脚尖下意识地朝向了苏晚消失的那条小径,肌肉瞬间绷紧,身体微微前倾,仿佛下一秒就要像离弦之箭般冲出去。
可就在力量即将爆发的刹那,他的动作却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硬生生地僵在了原地。
追上去了,然后呢?
他该说什么?用什么样的立场?
或者…去道歉?
这个念头让姜皓自己都感到一阵荒谬的窒息。道歉?对苏晚?那个步步紧逼、把他所有逻辑尊严都踩在脚下。他姜皓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对苏晚道歉这个词!
更深的混乱席卷而来。追上去,除了再次陷入她那洞悉一切、带着玩味笑意的眼神里,再次被她用语言轻易地挑拨得方寸大乱,再次上演一场更狼狈的闹剧之外,还能有什么结果?
姜皓的心口,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浸透了冰水的厚重棉花,又冷又沉,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传来一阵闷痛。那是一种陌生的、完全脱离了他逻辑掌控范围的憋闷感。愤怒被冻结后的无力感,和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苏晚那个捡起衣服的平静动作所搅动起的、更深层的不安与困惑,交织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漩涡,将他死死困在原地。
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那片吞噬了苏晚身影的黑暗,眼神里翻涌着剧烈挣扎后的空洞和一种更深沉的疲惫。那件被撕碎的t恤,被苏晚拎走的画面,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闭、嘴。”姜皓的声音终于响起“林丹,再多说一个字,我让你今晚就穿着这身‘行为艺术’游回京都。”
冰冷的警告砸在死寂的空气里,比夜风更刺骨。
林丹猛地打了个寒噤,剩下的话连同口水一起被咽了回去,只剩下喉咙里一声模糊的咕哝。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自己往那套散发着馊味的机甲护具里又埋了埋。
沈晨的镜片在月光下闪烁着幽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笔记本上那幅用“混沌原液”绘制的林丹受难图,又看了看垃圾桶,再看看姜皓那如同冰封火山般的背影,最后,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苏晚消失的方向。他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吟诵点什么,但感受到姜皓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毁灭性的低气压,终究是没敢发出声音,只是默默地把那本价值“连城”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自己装着香菜圣水的冷藏盒夹层里。
邱泽抱着抱枕,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憨厚的脸上写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隐约的不安。他总觉得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但又完全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能把怀里的太阳笑脸抱枕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温暖和依靠。
冰冷的、带着淡淡清香的空气,无声地流淌在魔都大学318寝室的每一个角落。窗外,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却驱不散室内的凝重。夏晴、楚然、林薇三人,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的玩偶,各自僵在自己的位置上,连呼吸都刻意放得又轻又缓,生怕惊扰了什么。
夏晴蜷在柔软的懒人沙发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巨大的胡萝卜抱枕,下巴搁在萝卜缨子上,那双总是盛满元气和甜笑的大眼睛,此刻瞪得圆溜溜的,写满了不安和困惑。她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黏在不远处那个站在阳台洗衣池边的身影上。
楚然靠在她那张堆满了设计图纸和零碎布料的工作台边,手里拿着一块软布,无意识地擦拭着她那块心爱的滑板板面,动作机械而重复。她微蹙着眉,酷飒的脸上难得地失去了平日的冷静,眼神锐利地扫过苏晚平静的侧脸,试图从那毫无波澜的表情里捕捉到一丝裂痕。滑板边缘被擦得锃亮,映出她自己紧抿的唇线。
林薇则盘腿坐在她那张堆满了专业书籍和电子设备的床上,平板的屏幕亮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和复杂的图表分析界面,但她的手指却停在半空,许久没有滑动一下。镜片后的目光透过镜片,精准地落在苏晚清洗衣物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上,大脑却在疯狂地构建着各种行为模型,试图用冰冷的逻辑去解释眼前这完全超出她理解范围的“平静”。
阳台的推拉门敞开着,夜风带着凉意灌入。苏晚就站在那里,背对着寝室内令人窒息的沉默。阳台灯光不算明亮,勾勒出她纤细而挺直的背影轮廓。洗衣池的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啦啦的水流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喧嚣。
她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水池。那双平日里指点江山、在谈判桌上无往不利、在镜头前掌控一切的手,此刻正浸泡在冰冷的自来水中,用力地揉搓着水池里那团白色的、触目惊心的布料。
正是那件被姜皓亲手撕碎、又被她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皓月当空】t恤。
纯白的棉布早已被污渍浸染得面目全非,馊水的黄褐色、垃圾的灰黑色、甚至还有林丹机甲护具里渗出的深褐色不明混合液,在布料上晕开一片片丑陋的斑块。更刺眼的是那道巨大的、被暴力撕开的裂口,从领口一直延伸到胸口下方,将那个q版冰山头像和“只为你崩坏”的标语,残忍地一分为二,边缘的棉线狰狞地卷曲着。
苏晚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力道。她用力地挤压、揉搓着那些顽固的污渍,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洗衣液的泡沫在水流下翻涌、堆积,包裹着那件破碎的衣服,像是试图用白色的泡沫去掩盖那触目惊心的伤痕和不堪的过往。水珠溅湿了她珍珠白套装的袖口,她也浑然不觉。
“晚晚…你…”夏晴终于忍不住,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个衣服…都撕烂了…还那么脏…要不…别洗了吧?扔了算了…”她看着苏晚近乎执拗地搓洗着那件破布,心里堵得慌,总觉得那不是在洗衣服,而是在一遍遍重温某种屈辱。
苏晚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水流依旧哗哗作响,冲涮着泡沫和污浊。
“就是”楚然停下擦拭滑板的动作,声音冷冽干脆,带着她一贯的利落风格,她看着那件破衣服就心烦,尤其是看到苏晚如此平静地处理它,更让她觉得一股无名火在往上冒。这不像她认识的苏晚。
林薇推了推眼镜,平板屏幕上的数据流无声滚动,她试图用最理性的角度分析:“晚晚,从行为经济学角度看,这件物品已失去其原始价值,并附加了极高的负面情绪价值和卫生风险。清洗修复的成本远超其重置成本,属于非理性沉没成本投入。建议及时止损,进行废弃处理。”
她们的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苏晚依旧沉默。她只是将水池里的水放掉,又拧开水龙头,用更大的水流一遍遍地冲洗着那件衣服。清水带走污浊的泡沫,露出布料本来的白色——虽然依旧残留着淡淡的黄渍,那道巨大的撕裂口也依旧狰狞地敞开着,但至少,那些恶心的污秽被冲刷掉了。
她关掉水龙头,湿淋淋的衣服沉甸甸地滴着水。她双手将它从水池里捞起,用力拧干。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水珠顺着她白皙的手腕滑落,滴在阳台的地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然后,她拿着那件湿透的、依旧破碎的衣服,转身走回寝室。湿衣服在她手中滴着水,在她身后留下一串断断续续的水痕。
夏晴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胡萝卜抱枕。楚然握着滑板的手指微微收紧。林薇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苏晚。
苏晚径直走向阳台角落那台小巧的滚筒烘干机。她拉开机门,动作平稳地将那件湿漉漉、皱巴巴、带着巨大撕裂口的白色t恤,仔细地、平整地铺展在烘干机的滚筒内胆里。她甚至伸出手指,将那些被暴力撕扯而卷曲的布边,一点点地捋平,让那道巨大的伤口尽可能地舒展、暴露在空气中。
她的指尖,在抚过那道狰狞裂口边缘时,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几不可查地微微停顿了一下。指尖下的棉布纤维粗糙、断裂,带着一种被强行破坏的触感。
但也仅仅是一瞬。
下一秒,她的手指便恢复了平稳,继续将衣服整理好,确保没有大的褶皱。然后,她关上了烘干机的门。
“滴。”
一声轻响,烘干程序启动。
机器低沉的嗡鸣声开始在安静的寝室里回荡,带着恒定的、温暖的节奏。滚筒开始缓缓转动,透过圆形的玻璃视窗,可以看到那团白色的、破碎的布料在里面翻滚、舒展、沉浮。烘干机内部橘黄色的灯光柔和地亮着,将那道撕裂的伤口映照得更加清晰,破碎的冰山头像和半截“崩坏”字样在光影变幻中若隐若现,带着一种奇异而脆弱的生命力。
苏晚没有离开。她就静静地站在烘干机前,背对着寝室内三个大气不敢出的室友,目光透过圆形的玻璃视窗,落在那件在里面不断翻滚的白色t恤上。橘黄色的暖光映在她平静无波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她眼底所有的情绪。她站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烘干机运转的嗡鸣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安静和机器单调的嗡鸣中缓缓流淌。
夏晴看着苏晚一动不动的背影,又看看烘干机里那件翻滚的破衣服,心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闷得发慌。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打破这可怕的沉默,却又被楚然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楚然对她无声地摇了摇头,眼神凝重。
林薇的平板屏幕早已暗了下去,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晚晚的行为数据模型完全偏离了正常值,这种绝对的平静,在她看来,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信号。
终于,“嘀嘀嘀”的提示音响起。
烘干程序结束了。
嗡鸣声戛然而止,世界重新陷入一片更深的寂静。
苏晚伸出手,拉开了烘干机的门。一股温暖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探身进去,将那件t恤取了出来。
经过高温烘干的棉布变得蓬松柔软,带着洗涤剂的淡淡清香和烘干后特有的暖意。那道巨大的撕裂口依旧存在,边缘的纤维因为烘干而更加毛糙,触目惊心。破碎的图案也无法复原。但那些污渍确实消失了,衣服恢复了它原本的、干净的白色。
苏晚拿着这件干净、温暖、却依旧破碎不堪的衣服,走回到自己的书桌前。她没有开台灯,就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微光,将衣服在桌面上铺开。
她的动作很慢,很细致。她用手指一点点地抚平衣服上细微的褶皱,将衣领整理好,将袖口对齐。她的指尖再次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那道撕裂的边缘。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轻柔,像是在触碰一件极其易碎的瓷器,又像是在抚慰一道看不见的伤口。指尖在那粗糙断裂的纤维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刚才长了一点点。
夏晴、楚然、林薇的视线,如同聚光灯般,牢牢地锁在她的手上,锁在那件破碎的衣服上。
抚平之后,苏晚沉默地将衣服翻到背面,再翻回正面。然后,她开始折叠。
对折,抚平。再对折,再抚平。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每一次折叠,那道狰狞的裂口都不可避免地显露出来,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烙印在纯白的底色上。
最终,那件饱经摧残的t恤,被叠成了一个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小方块。正面朝上,那道巨大的撕裂口和破碎的图案,被小心翼翼地折叠在里面,藏了起来。从外面看,只能看到一片干净的、叠放整齐的白色布料。
苏晚拿起一个专门用来存放特殊物品、带着防尘拉链的透明收纳袋前。她拉开拉链,将那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小方块,轻轻地、平稳地放了进去。
白色的布料,静静地躺在透明的防尘袋里,像一枚被精心收藏起来的、破碎的标本。
“滋啦——”
苏晚平静地拉上了防尘袋的拉链。那细微而清晰的摩擦声,在寂静到极点的衣帽间里,如同惊雷般炸响。
她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她看向衣帽间门口,那三个如同石化般僵立着、脸上写满震惊和无法理解的室友,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留着。”
说完这两个字,她不再看她们,也不再看那个装着破碎t恤的防尘袋,径直绕过呆若木鸡的三人,走向寝室的卫生间。很快,里面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留下夏晴、楚然、林薇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久久地站在原地,视线凝固在那个静静躺在衣帽间深处、透明防尘袋里的白色方块上。
那里面包裹着的,不仅仅是一件被撕碎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