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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笼昏黄的光,终于踉踉跄跄地爬过残破的门槛,先照亮了陈无戈脚前那片刚被新雪覆盖的地面,然后才迟疑地向上攀升,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将他半边面颊映成暖色,另半边却藏在更深的阴影里。

他听见一个年轻男人因激动而发颤的声音,在门外风雪中喊道:“就是这儿!昨晚蓝火就是从这冒出来的!俺亲眼所见!”

另一个声音立即附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口吻:“镇长和祠堂里的老人都发话了!那不知哪儿来的野婴就是灾星!得烧了才能保全镇平安!”

陈无戈没有动。

断刀还静静负在背后,麻布缠裹的刀柄紧贴脊骨,粗糙的纤维摩擦着衣物。鞘中,那些饮过狼血的古老纹路在月光透窗的映照下,正泛着幽红微光,明灭如呼吸。但他没有去碰它。

他只是将身子更沉地往地窖口压了压,肩背微弓,几乎完全覆盖住那方石板。出门前匆忙盖上的破旧草席边缘被他用靴尖掖紧,他自己则蹲伏上去,双臂环膝,头深深低下,下颌抵着膝盖,整个身形蜷缩成一个沉默而坚固的弧度。

像一头受伤后,仍死死守着最后巢穴的孤兽。

砰!哐啷——

门被蛮力撞开了。腐朽的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断裂,半截木头弹飞出去,砸在墙上又滚落雪地。

寒风裹挟着雪沫和门外人群的怒气,汹涌灌入。三根碗口粗的棍棒率先探入,紧接着是几张被火光和恐惧扭曲的脸。

第一根棍子挟着风声,狠狠砸在陈无戈左肩。

噗!

沉闷的肉体撞击声。粗布撕裂,皮肉应声翻卷开来,一道刺目的红痕迅速浮现、肿胀,皮下组织传来火辣辣的钝痛。陈无戈身体晃了晃,头埋得更低,鼻尖几乎触到冰冷的草席。他没抬头,也没发出一声闷哼,只是环着膝盖的手臂收紧了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第二根棍子接踵而至,落点刁钻,砸在他后背肩胛骨下方。

咚!

这一下力道更沉,仿佛一柄无形的铁锤狠狠敲在脊骨上。闷痛如涟漪般从击打点瞬间扩散至整个胸腔和肋下,五脏六腑都跟着震了一下。喉头一甜,腥气上涌。陈无戈咬紧牙关,腮边肌肉绷出凌厉的线条,将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的手指抠进地板缝隙,指甲刮擦着粗糙的木纹,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妖童害我们!”为首那壮汉满脸通红,不知是冻的还是怒的,他再次高高举起木棍,嘶声吼着,“昨夜狼群都逼到镇子边了!死了多少牲口?王家老二差点被拖走!不就是冲着她来的吗?交出来!拿她祭天,平息祸患!”

第三根棍子,没有再落在陈无戈身上。

它带着更凌厉的破空声,朝着陈无戈身下——那块盖着破席的地窖石板——狠狠挥去!

就在棍梢即将触及草席边缘的刹那——

陈无戈猛地抬起了头。

一直低垂的眼睑骤然掀起,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竟布满骇人的红丝,眼底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烧出一片近乎残忍的亮光。他的声音不像怒吼,而是从喉咙深处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挤碾出来,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斩铁截钉的硬度,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打我,可以。”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淬过冰的刀片:

“动她一下——”

目光如实质的冰锥,刺向举棍那人。

“我让全镇陪葬。”

举棍的男人僵住了。

不止是他,门口、墙边,所有挤进来或探着头的人,都像是被无形的寒气瞬间冻住。棍子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火把的光在人们脸上跳跃,映出一张张混杂着愤怒、恐惧、惊疑和某种更深的不安的脸。他们认识陈无戈,这个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的年轻猎户。他们见过他扛着猎物从山里回来,见过他修补屋顶,见过他在集市上安静地卖皮子。可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陈无戈——背脊挺直如同不屈的岩石,眼神里没有疯狂,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一条用目光划出的、绝不容逾越的血线。

那不是虚张声势的叫嚣。那是一个已经退到悬崖边、身后即是唯一珍宝的人,在用最后的理智和全部生命,宣告底线。

呜哇——呜哇——

地窖下面,阿烬哭了。

哭声并不嘹亮,反而有些细弱,却一声紧似一声,带着婴儿特有的、喘不上气般的急促和惊恐。她似乎感受到了上方弥漫的恶意与紧绷,那沉睡在她胸口肌肤下的奇异火纹,骤然发烫。

一缕暗红色的、温暖却令人不安的光芒,穿透了简陋箩筐的缝隙,穿透了覆盖其上的破草席,从陈无戈身下的石板边缘透射出来,斜斜映在门口的雪地上。

那光并不刺眼,却红得异样,像一滩在雪白画布上缓缓晕开、不断扩散的浓稠鲜血。光晕边缘微微扭曲着空气,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既像生命脉动又像不祥预兆的气息。

有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一声轻响。

“你……你疯了!”先前吼得最凶的男人声音开始发颤,他指着那滩红光,指尖都在抖,“你看!你看那光!这不是灾星是什么?她会引来更多邪祟!她会害死全镇人!”

陈无戈低头,咳了一声。

这一咳牵动了内腑的震伤,他终于没能压住那口淤血,一丝暗红从嘴角渗出来,蜿蜒流向下巴。他没去擦,只是抬起手臂,用袖口随意抹了一下,将血迹蹭在粗布上,然后,身体再次向下沉了沉,几乎整个人都伏趴在了地窖口上,用自己的躯干和四肢,为那方石板构筑起最后一道血肉屏障。

他的左手仍旧死死抠着旁边一块松动的地板边缘,右手却悄然向后,隔着衣物,轻轻握住了背后断刀的刀柄。

刀柄入手,传来熟悉的微温,以及鞘内血纹那规律而有力的搏动感。一股蠢蠢欲动的、渴望破鞘而出的锋锐意念,顺着掌心蔓延向手臂。

但他没有拔。

五指收紧,指节泛白,甚至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可刀身始终被牢牢锁在鞘中。

他知道,一旦拔刀,寒光出鞘的瞬间,就不再是威慑,而是屠杀的开始。刀锋染上同族的血,一切就真的无法回头了。他可以斩妖,可以搏命,但……对这些人,这些被恐惧蒙住眼睛的乡亲,他挥出的每一刀,斩断的都不只是血肉,还有他过去十几年在这片土地上勉强维系的所有联系,以及内心深处某种尚未完全熄灭的东西。

“你们要杀她。”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却因那份刻意压制的平静而显得更加沉重,一字一句,像是带着血的秤砣,砸在每个人心头,“那就先踩着我的尸首过去。”

没人动。

风从撞破的门洞和窗户裂隙里灌进来,呼啸着穿过空旷的庙堂,吹动角落里堆积的干草,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焦的沙沙声。人们带来的火把和灯笼光芒摇曳不定,将墙上晃动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如同幢幢鬼影。供桌上那盏快要燃尽的油灯,火苗拼命跳跃了几下,终于“噗”地一声彻底熄灭,最后一丝暖黄的光晕消失在墙角。

庙内光线骤然暗了一大截,只剩下门外雪地反射的冷月清辉,和那些人手中火把投来的、不甚稳定的橘红光芒。

一个女人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幼儿,瑟缩地站在人群最后面。她看着伏在黑暗里、背上衣衫破碎渗血的陈无戈,又看了看地上那滩不断扩散的、诡异的暗红光芒,听着地窖下传来的、越来越急促虚弱的婴儿啼哭,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极小声地、带着不确定的怜悯说:“她才多大点……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啊……真要……”

“闭嘴!”为首那壮汉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瞪向她,眼中血丝密布,“你知道昨夜死了多少羊?王家老二肩膀上被狼爪子撕掉一大块肉,现在还昏迷着!这事儿不解决,邪祟不除,下一个遭殃的,说不定就是你怀里的崽子!”

女人脸色一白,猛地抱紧怀中的孩子,将脸埋进幼儿的襁褓,不敢再出声。

但方才她那句话,以及话语里流露出的那一丝人性的微光,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沸腾的油锅,让躁动的人群出现了短暂的凝滞和分化。虽然依旧没人上前,可原本同仇敌忾的气氛,隐隐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些人脸上愤怒依旧,另一些人眼中则闪过犹豫、挣扎,甚至是不易察觉的羞愧。

依旧没人敢再靠近地窖口一步。

陈无戈能感觉到,背后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黏腻地贴在伤口上,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刺痛和牵扯感。左肩和后背的棍伤火辣辣地灼痛着,血浸透了粗布,在冰冷的空气中慢慢凝结。长时间保持这个蜷缩防御的姿势,双腿从麻木发展到针扎般的酸胀,膝盖和脚踝的关节像是锈住了,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僵硬的肌肉传来抗议。

可他不能动。哪怕只是稍微调整一下重心,都可能被对方视为松懈或可乘之机。他必须像钉死在石板上的楔子,用这具血肉之躯,封死所有可能的觊觎。

阿烬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不再是那种尖利的啼哭,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带着哽咽和抽气的呜咽,听上去更加可怜。但她胸口火纹散发出的热度,却透过层层阻隔,清晰地传递到陈无戈紧贴石板的腹部。

那热度并不狂暴,甚至可以说是温暖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冬日里贴在心口的一块暖玉,也像黑暗中摇曳的一簇篝火。它在呼唤,在寻找,在向他传递着纯粹的依赖和无法言说的恐惧。

他知道她在害怕。知道她在黑暗里无助地伸手。知道她想爬出来,想找到他。

但他不能让她出来。这片红光,这异常的温暖,此刻出现在这群被“蓝火”“灾星”吓破胆的人面前,无异于火上浇油。

“你们走。”陈无戈再次开口,声音因干渴和血气而愈发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现在离开,今晚的事,我不追究。”

“哈!你还敢赶我们走?”一个手持铁叉的汉子怒极反笑,猛地往前踏了一步,叉尖在火光下闪着寒光,“你一个外乡来的野猎户,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再不滚开,老子连你一起叉了祭山神!”

“别!”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村民急忙拉住他,眼神惊惧地瞥向陈无戈的方向,压低声音,“你看他……你看他那眼神……还有他背后那东西……他没说笑,真逼急了,他绝对会动手……”

“动手?他一个人,浑身是伤,还能杀几个?”持叉汉子不服。

拉住他的人嘴唇哆嗦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却让周围几人都听得清楚:

“他不怕死。”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悄无声息地浇在众人心头的怒火上。

不怕死的人。

是啊。一个连死都不怕,明知道寡不敌众,却依然用身体挡在那里,眼神清醒地告诉你“越界即死”的人。他的威胁,不是疯子的呓语,而是冷静的宣告。跟这样的人拼命,值吗?为了一个尚未证实是否真是“灾星”的女婴,赌上自己的性命,甚至可能激得他真做出“让全镇陪葬”的疯狂之举?

空气仿佛凝滞了。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风雪的呼啸,以及地窖下那微弱却执着的呜咽。

陈无戈艰难地喘了口气,胸腔里像是塞满了粗糙的沙砾,每一次呼吸都摩擦着受损的脏器,带起更浓的血腥味。抠着地板缝隙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甲已经翻裂,指尖渗出的血珠混着木屑,在冰冷的地板上凝成暗红的小点。疼痛从指尖传来,尖锐而清晰,反而帮助他抵抗着因失血和疲惫而阵阵袭来的眩晕。

他不能松手。只要这只手还抓着东西,只要这口气还提着,他就能坐在这里,封住这道门。只要他还睁着眼,阿烬就是安全的。

庙外的雪还在下。不大,细密的雪粒被风吹得斜斜飘洒,落在门前的台阶上,覆盖了先前混乱的脚印。屋檐下垂挂的一根粗长冰棱,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突然断裂,“啪嚓”一声脆响,砸落在门前的雪地上,碎成晶莹的粉末。

这突兀的声响让门口几人惊得一跳,警惕地看向门外。

没有人弯腰去捡那碎冰。

没有人试图离开。

也没有人,敢再向前挪动哪怕半步,去触碰那近在咫尺、却被陈无戈用生命圈禁起来的地窖口。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分一秒地爬过。

供桌上,油灯早已熄灭。墙角最后一点炭火的余烬也彻底失去了温度,化作一小撮冰冷的灰白。庙内彻底陷入了昏暗,只有门外雪地反射的月光,和村民们手中那几支火把提供的、范围有限的光源。

月光从破窗斜斜射入,恰好落在陈无戈身上。清冷的光辉勾勒出他蜷缩的身影轮廓,照亮了他背上粗布衣物被棍棒撕裂的口子,以及口子下那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血痕。鲜血已经半凝,在月光下呈现出暗紫的色泽,与苍白破损的皮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而缓慢,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轻微的起伏,牵动着背上伤口,带来一阵阵刀刮骨头般的锐痛。

阿烬的呜咽声终于渐渐微弱下去,似乎哭累了,陷入了不安的浅眠。但她胸口火纹的光芒却没有完全熄灭,反而像是适应了黑暗,亮度变得稳定而内敛。那暗红色的光晕依旧透过席子缝隙渗出,在地窖口周围的地面上,投映出一片边缘模糊、微微扭曲的光斑,如同某种古老而神秘的符文,无声地宣示着其下生命的存在。

陈无戈僵硬地抬起一只手臂——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此刻积攒的全部力气——手掌轻轻按在覆盖石板的破草席上,停顿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拍了拍。

动作很轻,很缓,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他在告诉她:我在。

别怕。

他不知道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能否理解这动作的含义,能否感受到这隔着石板和草席传递而来的、笨拙的安抚。但他必须做点什么。这轻柔的一拍,不仅是对阿烬的回应,也是对他自己快要被剧痛和疲惫撕裂的意志的支撑。

就在他拍下第三下的时候——

庙门外,风雪声中,传来了新的脚步声。

不是一群人杂乱慌张的脚步,也不是野兽潜行的窸窣。

那是一个人,踩着积雪,步伐缓慢、稳定,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沉重。

咚。

咚。

咚。

木杖敲击冻硬地面的声音,节奏分明,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上。

是老镇长来了。

挤在门口和庙内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拨开,自动向两侧退让,分出一条狭窄的通道。火把的光芒摇曳着,照亮了通道尽头。

一个穿着厚实灰布棉袍、外罩深色毛皮坎肩的老人,拄着一根色泽沉黯、顶端雕着兽头的硬木拐杖,一步步踏了进来。他年约六旬,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刀刻,左眼蒙着一块黑色眼罩,仅剩的右眼在火光下显得异常锐利,此刻正沉沉地扫过庙内狼藉的景象。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浑身浴血、蜷伏于地的陈无戈身上,在那狰狞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视线移开,掠过地上凌乱的脚印、散落的木棍、墙角的干草,最后,定格在那块盖着破席、边缘渗出诡异红光的地窖口。

老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种久经世事沉淀下来的、山雨欲来般的阴沉。

“我说的话,”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压过了风雪和人群细微的骚动,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你们是没听进去,还是压根没当回事?”

他顿了顿,握着拐杖的右手微微用力,青筋在手背上隐现。

“我说,让你们来看看情况,确认蓝火之事,没让你们聚众闯门,更没让你们动手伤人。”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缓缓扫过那几个手里还拿着棍棒、脸上犹带愤色的青壮,尤其在为首那壮汉脸上多停了一瞬。

“他是陈家的孩子。”老镇长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这女婴,也是他从山里捡回来、自己养着的。一没偷二没抢,更没碍着谁家的事。你们凭什么,闯进他落脚的地方,对他棍棒相加?”

人群一阵骚动,低声的议论和不忿的嘀咕响起。

“可镇长,蓝火是真的!我们都看见了!狼妖也是真的!我们不能拿全家的性命开玩笑啊!”一个村民忍不住喊道。

“就是!镇长,你要护着他,行!那你把这女婴带走,放你家祠堂供着去!出了事,你自己担着!”另一个声音带着怒气顶撞。

“对!你担得起吗?”

质疑和不满的声音此起彼伏。

老镇长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动怒。他只是静静站着,任由那些声音在破庙里回荡,右眼的目光却始终沉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了然。

等声音稍歇,他才重新迈步,走到陈无戈面前。

陈无戈依旧保持着蜷伏的姿势,只是微微抬起了头,目光迎向老人。

一老一少,在昏暗的光线中对视。

老人仅剩的右眼里,映着跳动的火光和陈无戈染血的脸庞。那眼神复杂难言——有身为长辈看到晚辈受伤的责备与心疼,有对眼前这僵局难以收拾的凝重,还有一丝极深的、旁人难以读懂的晦暗情绪,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他弯下腰,凑近了一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

“孩子,你这是何苦。”

声音里带着真实的叹息。

“她……未必是你的责任。”

陈无戈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缓慢地、有些吃力地将一直抠着地板缝的左手抽了出来。那只手因长时间用力而指节扭曲,指甲翻裂处糊着血和污垢。他用这只手,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和冷汗,动作粗鲁,却透着一股不肯低头的倔强。然后,他将这只伤痕累累的手,重新、更坚定地按在了地窖口的破席上,五指张开,仿佛要将那粗糙的草席和其下冰冷的石板,一同烙进掌心。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抬眼,重新看向老镇长,嘴唇微动,吐出三个字:

“她是我的。”

声音不大,甚至因为伤重而有些气息不稳,但那三个字,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锤打进铁砧的钉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归属和决心,死死钉进了两人之间的空气里,也钉进了周围所有竖起耳朵倾听的人的心里。

老镇长沉默了。

他直起身,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无戈,看了足足三息的时间。昏黄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让他那只独眼里的情绪更加莫测。最终,所有的复杂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的叹息。

他转过身,重新面向骚动不安的人群,手中拐杖抬起,然后——

咚!

重重顿在地上!

沉闷的撞击声让整个破庙似乎都震颤了一下,房梁上积灰簌簌落下。所有嘈杂瞬间被这突兀的声响打断。

“都给我听好了。”老镇长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是刚才的低语,而是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庙堂内回荡,“今晚的事,到此为止。”

“现在,所有人,立刻回去。该看家的看家,该守夜的守夜。”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划过一张张或惊愕、或不甘、或畏惧的脸。

“今晚你们闯门伤人的事,我看在乡亲情分上,暂且不计较。但若是日后,让我知道谁还敢散播谣言,煽动邻里,聚众闹事——”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愈发冰冷:

“我就以镇长的名义,上报郡城,请巡使大人亲自来查!看看这蓝火,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几个带头闹事的青壮。

“你……你这是偏袒!”有人不服,梗着脖子喊道。

“就是!镇长,你是不是也被那妖……那女婴迷惑了心窍?”

“你等着!这事没完!我们找族长说理去!”

骂声、质疑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激烈。

老镇长不再说话。他只是拄着拐杖,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脊背,像一尊沉默的山石,挡在陈无戈与愤怒的人群之间。火光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巨大而威严,那只独眼在阴影中闪烁着冷硬的光。

终于,在老人无声却极具压迫力的注视下,在“报官”二字的威慑下,人群开始松动。

有人悻悻地扔下了手中的棍棒,木棍落地发出闷响。有人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转身就走。更多的人是沉默着,脸上带着不甘、疑惑或后怕,低着头,一个接一个地转身,挤出破庙的门,身影迅速被门外的风雪吞没。

火把一支支移开,熄灭,或是被带走。庙内的光线随着人群的退去,迅速黯淡下来。

最后,只剩下老镇长,以及依旧蜷伏在地窖口、如同石像般的陈无戈。

老镇长最后看了陈无戈一眼,目光落在他血迹斑斑的后背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句极轻的、近乎耳语的话:

“撑不住的时候……别硬扛。放手,没人会怪你。”

说完,他不再停留,拄着拐杖,转身,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出了破庙。雕花木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咚、咚、咚,在风雪中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

庙内,重归寂静。

真正的、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雪穿过破洞的呜咽,以及干草被风吹动的、持续不断的沙沙声。

陈无戈紧绷如铁弦的身体,终于在这一刻,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他靠着背后冰冷的土墙,慢慢滑坐下去,背脊与粗糙的墙面摩擦,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一直强撑的那口气,终于得以缓缓吐出。

一直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的手指,一根一根,艰难地松开。掌心早已被自己的指甲抠得血肉模糊,与地板缝隙里的污垢混在一起,黏腻不堪。但他感觉不到太多疼痛,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麻木,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断刀依旧安静地负在背后,隔着衣物,他能感觉到刀鞘紧贴脊骨处传来的、稳定而微温的搏动。那些饮血后苏醒的古老纹路,在鞘内缓缓流转着幽红的光芒,随着他逐渐平缓下来的呼吸节奏,明灭不定,如同暗夜中沉睡巨兽规律的心跳。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没有遮挡的破窗,望向庙外的夜空。

风雪不知何时小了些许,浓厚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清冷的月光从中倾泻而下,如银纱般铺洒在洁白的雪原上,也透过破窗,斜斜地照进庙内,恰好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膝前的地面,落在那柄横于身后的断刀刀鞘末端。

月光如水,洗不去血迹,却让一切轮廓变得清晰而寂寥。

他左臂衣物下的旧疤,毫无征兆地,再次剧烈发烫起来。

这一次的灼热,不同于战斗时的狂暴炸裂,也不同于对峙时的缓慢升腾。它更加深沉,更加内敛,像是地心深处奔涌的岩浆终于找到了一个薄弱的口子,正在持续不断地、坚定地将那股古老而灼热的力量,灌注进他的血脉、骨骼、乃至灵魂深处。

疤痕下的皮肤仿佛在蠕动,那些复杂玄奥的纹路更加清晰地在感知中浮现,与背后断刀鞘内的血纹产生了某种神秘的共鸣。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从疤痕中心滋生,顺着左臂的经络缓缓流淌,所过之处,疲惫和伤痛似乎都被稍稍抚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生的、充满力量感的酥麻。

陈无戈垂下眼帘,看向自己摊开在膝前、伤痕累累的双手。

月光下,掌心的伤口和污血清晰可见。

但此刻,他更清晰地“感觉”到的,是体内那股正在缓慢苏醒、与刀共鸣、与疤相连的力量。它不再是战斗时昙花一现的本能爆发,而是开始真正地、一点点地融入他的血肉,成为他的一部分。

他知道,今夜,狼妖的利爪和同族的棍棒,共同凿开了某道深锁的门。

门后是什么,他还看不清。

但刀已醒。

疤已烫。

路,就在脚下。

而身后地窖中,阿烬细微均匀的呼吸声,透过石板缝隙隐约传来,是这冰冷长夜里,唯一真实而温暖的锚点。

他缓缓闭上眼,任由月光洒落一身,任由左臂的灼热与背后的刀鸣,在寂静中交织、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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