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井台结着薄霜,孙玉兰蹲在石凳前,正往纸灯里塞那半块桂花香皂。
木梳的齿尖勾住了她的花布袖,她歪头扯了扯,枣木梳掉在青石板上,撞出一声脆响。
田小满刚端着搪瓷缸从招待所出来,豆浆的热气糊住了眼镜片。
她抹了把镜片,就见小姑娘把奖状角叠成小纸船,正要往纸灯里塞:兰兰。
孙玉兰吓了一跳,纸灯翻倒,香皂骨碌碌滚到田小满脚边。
她慌忙去捡,辫梢的红绳小石子叮当作响:田老师我就是...吴奶奶说这些要漂远些才好...
田小满蹲下来,指尖碰了碰那半张奖状。
被撕掉名字的地方毛边刺手,像道没长好的伤疤。
她想起昨夜吴秀英跪在井边时,指甲缝里还沾着线头——不是新染的红,是洗过几十遍的旧色,和李春花幻影脚边的泥一个颜色。
她给你的不是遗物。田小满把香皂轻轻放回包裹,是钥匙。
孙玉兰歪着脑袋,睫毛上还沾着霜花:钥匙?
她要你用这些活出来田小满牵起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包裹传过来,走,去村东老屋看看。
裁缝铺的门虚掩着,煮糖饼的甜香混着线香飘出来。
吴秀英坐在八仙桌前,面前摊开块褪色的红布——是老辈人压箱底的嫁衣料子,边角还绣着半朵并蒂莲。
她手里的银针上下翻飞,针脚歪歪扭扭,却密得连苍蝇都钻不进。
您在做她没穿上的那件新衣?田小满站在门槛外轻声问。
吴秀英的手顿了顿。
她没抬头,只把针尖往鬓角轻轻一抿。
血珠地落在红布上,像朵突然绽开的井花。
孙玉兰凑过去看,见那血珠慢慢渗进布料,在针脚间晕出个淡红的圆,倒像是谁用指尖按了个印子。
三十年前...吴秀英的声音哑得像老纺车,我给花儿裁了件红衫。
布是她爹卖猪崽换的,线是我熬了三个夜纺的。她的针尖停在衣襟处,那天她追着蝴蝶跑,我在晒谷场收麦。
等我想起那衫子,井台边只剩只红鞋。
孙玉兰攥紧田小满的衣角。
田小满感觉小姑娘的手指在发抖,像片被风吹的槐叶。
她突然想起赵铁柱说过,1959年的疫情档案里,有页被红笔狠狠划去的记录——多名妇女称见红衣女童递药,批注是集体癔症,无需深究。
我去趟村部。田小满把孙玉兰的手塞进吴秀英掌心里,兰兰陪奶奶说说话。
村部档案室的窗户漏风,赵铁柱正踩着凳子擦积灰。
见田小满进来,他扶了扶眼镜:又要查老黄历?
上回你要的值班表,我翻出半本药房日志。
日志纸页脆得像薄冰。
田小满翻到1959年9月17日,铅笔字被水浸过,模模糊糊写着家属送饭:吴秀英(孙万财儿媳)。
再往后三天,每天都有同样的名字。
而红衣递药的目击记录,正集中在这三天。
她突然想起吴秀英的手——指甲盖泛着青,指腹有常年握针的茧。
那年她守在昏迷者床前,哪里是送饭?
是用针挑开病人的嘴,把米汤一点点喂进去;是用布蘸着井水,给烧得滚烫的额头降温。
所谓红衣女童递药,不过是高烧者迷迷糊糊间,把弯腰的吴秀英看成了自家女儿。
她递的不是药。田小满捏着日志的手发颤,是命。
当晚的井台蒙着层薄雾。
孙玉兰穿着吴秀英缝的红布衫,下摆还沾着没擦净的血点。
吴秀英摸着那片红,突然笑了:和当年的布纹一模一样。
田小满点燃一盏无字纸灯,轻轻放进河里。
纸灯晃了晃,顺着水流漂出去半尺。今天不叫名字。她蹲在吴秀英身边,我们叫。
水面突然起了涟漪。
纸灯的倒影里,慢慢浮起两个身影——老的穿着蓝布衫,小的扎着羊角辫,都穿着红布衫。
小的踮着脚,把什么塞进老的手里;老的低头看,肩膀抖得像筛糠。
花儿...吴秀英的声音裂成了碎片,娘那年把你埋错了...你没死在井里,你死在我不敢认你的时候。
井边老槐树上的铃铛叮铃铃连响三声。
孙玉兰猛地拽田小满的袖子:老师你看!水面倒影里,小身影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老身影的脸。
次日清晨,裁缝铺的门敞得老大。
吴秀英搬出压箱底的针线筐,竹篾上的灰扑簌簌落下来。
她翻出团黑线,在鞋底密密缝着——不是常见的云纹,是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李春花。
奶奶,这是干啥呀?孙玉兰趴在桌沿看。
吴秀英把鞋帮往桌上一磕:鞋走得多,名字就传得远。
孩子们很快发现,吴奶奶缝的布鞋脚感特别软和。
红边的鞋口像朵开在脚背上的花,县城来的干部子女也吵着要。
没几天,青石板路上就响起一片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在喊:李春花,李春花。
田小满站在井台边看,忽然有片槐叶落在肩头。
她抬头,见满村红鞋正往学校方向走——孙玉兰举着粉笔画桶跑在最前头,红布衫的衣角飘得像团火。
深夜的广播站飘着霉味。
周志国戴着耳机,手指在调谐旋钮上微微发抖。
突然,耳机里传来极轻的哼唱,走音走得厉害,却像根细针,一下扎进他心口。
小燕子,穿花衣...
他猛地摘下耳机,声音竟从窗外飘进来。
顺着声儿找去,吴秀英家的老式收音机正响着,天线都锈断了半截。
周志国录下音频时,手背上的青筋跳得像敲鼓。
田小满捏着磁带坐在桌前,窗外的雨打在青瓦上。
周志国的茶杯腾着热气,在桌面洇出个圆。
她不是回来了...田小满望着井边摇晃的铃铛,是从来就没走,只是我们一直没听。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条缝。
孙玉兰的小脑袋探进来,发梢滴着雨:田老师...马秀莲家的门大开着,墙上画的井台图,被人用刀刮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