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八日,在西羌共主姜日渥布大豪失踪三十年之后,西羌诸部第一次在先零部的组织下齐聚鲜水海畔,庆祝西羌找回了他们的“主帅大豪”。
在这次公开大会正式召开之前,我就对老羊利氏提了三个要求:第一,为了方便日后和汉人相处(其实是怕我说自己是李广儿子的谎话穿帮),不能在汉人观礼者面前说明我的身份、血脉,只能含混的说我是“牢俎‘端工’预言中的天命共主”;第二,绝对不能向观礼的人、尤其是张骞使团透露一点点我们在联合贩私盐的业务;第三,凡是来参会的诸部(哪怕大豪没来的那几个)也要把牢俎“端工”当年交付拓印的我娘的遗书上交,以便日后不会再有宵小利用说事(其实是我要毁尸灭迹,以防别的懂“篆体密文”的人看到),我让老羊利氏明确带话:如果对我身份存疑不愿意上交拓本的,这次会就别派代表来,来了我们也不接待、未来更不可能给任何资源扶持。
这三条“保密协议”若让憨厚的老羊利氏执行可能还真会出岔子,但是有鸡贼的杨玉在,我反倒非常放心。
果然,在杨玉的操办下,会场秩序井然。当年被牢俎“端工”授予“气运之女留书”拓本的共有十个部落(除了姜氏本部都是五千人以上的部落),包括:姜氏本部、先零部、研种本部、封养部、钟存部、烧当部、若零部、离留部、且种部和儿库部,另外牢俎部保存着“气运之女留书”的竹简原文。
在正式会议进场时,杨玉就要求所有部落代表将“气运之女留书”拓本上交。稍有异议的是封养部,但是杨玉和无弋凡联合以“不上交未来直接封杀封养部的食盐渠道”为要挟,令封养部大豪的次子封允当场交出了“气运之女”的留书拓本。
除了封养部,烧当部和钟存部上缴“气运之女留书”拓本也不太利索,不过在我看来,他们倒不是无理取闹。
烧当部是一早最先抵达会场的部族,来的代表是无弋思韫、无弋哲韵姐弟。无弋思韫抵达后就向杨玉提出要先见一见“主帅大豪”,结果被杨玉拒绝。
他俩抵达后不多久,钟存部的代表豪帅(小豪)玛沁(无弋思韫、无弋哲韵的舅爷爷)也来到了现场,看见外甥孙女和杨玉争吵就加入了帮外甥孙女争取权益的行列。
开始杨玉并不把烧当、钟存的代表放在眼里,因为在他和无弋留何的计划中,是不准备留给这两个“观察员”部落任何利益的。吵了一阵后无弋留何、无弋凡父子也加入骂战,他们直接开出条件:二部要么交出“气运之女留书”拓本进场开会、要么滚蛋以后都别来向“主帅大豪”争取利益,双方一度争执不下。
因为临近张骞使团准备来观礼的时间,南山诸羌的首领及老羊利氏怕他们的争吵让使团“看笑话”,纷纷上前劝解。
在得知无弋思韫只是想提前见我一面之后,老羊利氏觉得并不过分,于是让他的侄子羊利氏来会场请我去见一下。
其实在我心目中,不在羌中线要道的烧当、钟存参会不参会我并不太在意。但是我很在意“气运之女留书”拓本要全部销毁,于是赶紧来到帐外迎接烧当、钟存的代表。
那是我第一次见无弋思韫,她是个模样挺俊俏的老姑娘(这时十八岁)。杨玉在一早时跟我简单八卦过这个老姑娘的故事——订婚三次都是没过门就克死了丈夫,得了“寡妇精”的称号。
不过我对无弋思韫的第一眼印象挺好。她五官端正,是羌人中难得的双眼皮,皮肤也是羌人中难得比较白皙的。她身材略显单薄娇小,但身姿挺拔,曲线玲珑,将年幼的弟弟无弋哲韵护在身后与杨玉据理力争的样子也很帅。
后来我才知道:无弋思韫与无弋哲韵是同父异母,她和我一样父亲是羌人、母亲是汉人,加上烧当羌的领地河曲是羌中地区海拔比较低的存在,所以她的肤色比较白皙,脸颊也没有大多数羌人普遍的“高原红”现象。
我微笑着对无弋思韫点了点头,老羊利氏随即向她和钟存部豪帅玛沁介绍了我的身份。
得知我就是“主帅大豪”后,无弋思韫立即带着弟弟向我下跪请安,并对我道:“主帅大豪,其实我和弟弟昨天后晌一到就想拜见您的。不过小羊利说我们不是正式的部落大豪,不让我们见您!”她说着白了杨玉一眼。
“你有事情找我聊吗?”我将无弋思韫、无弋哲韵扶起笑道。
我估计无弋思韫会在舅爷爷玛沁的加持下当众向我检举有人谋害自己的父亲,至少也会让我明确她弟弟无弋哲韵的烧当大豪继承人地位。结果她只是对我道:“我只是希望大豪能明确我们烧当羌有资格参与明天的内部会议。”她顿了顿道,“昨天小羊利对我们的态度让我感到不安,我觉得他不想我们为‘主帅大豪’效力。‘主帅大豪’您应该知道,我父亲阙烈大豪刚刚去世,我弟弟的年纪又没到继任大豪的岁数。但是我们烧当羌不是主观上想对您成为共主这件事情持观望态度,我们是迫不及待要为您效力的!所以,我希望您在正式大会之前能当面恩准我们姐弟参加明天的内部会!”
无弋思韫的识大体令我对她的印象很好。我知道杨玉昨天不让我和他们姐弟单独会面应该是怕她跟我告她父亲横死的状。但是她并没有,而是以烧当羌的大局为重,趁机要参加利益分配的大会为部族争取应得的利益。于是我问老羊利氏和无弋留何道:“我觉得他们的要求也不过分,你们觉得呢?”
老羊利氏道:“主帅您认为可以,那自然可以。”
老羊利氏说完,无弋留何也点了点头,道:“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妥的。”
在确认可以参加明日的内部会议后,无弋思韫又带着弟弟向我行了羌人的“臣服礼”,之后很自觉的让弟弟无弋哲韵将“气运之女留书”拓本交给了杨玉。玛沁见外甥孙女和外甥孙的目的达到,也很爽快的交出了“气运之女留书”拓本。
“玛沁豪帅,明天您也代表钟存部来参加一下内部会吧?”我微笑道。
玛沁冲我也行了羌人的“臣服礼”,道:“‘主帅大豪’,我的身份不够,这次就不坏规矩了。等下次我们的阿尼大豪来西海,再请他参加内部会吧!这次如果大豪有什么需要我们钟存部效力的,也可以让我外甥孙女思韫带话给我。”
在会盟会议临开场前,姜氏部落的现任族长姜什布和现任的牢俎“端工”唐述才来到现场。
姜什布约摸比我略大个七、八岁,据老羊利氏介绍:他是八百姜姓羌人失踪后唯一血统比较纯正的姜氏共主家族庶出后人,算是我的族兄。不过这位族兄也挺悲催的,不知道是自己生理有缺陷还是羌人各部的大豪不想他的血脉继承“共主”,他至今没有子嗣。
姜什布对我是真亲近。对于几岁就成了孤儿、更没有读过书的他来说,做这个过气图腾部族的族长其实挺煎熬的。他告诉我:姜氏目前只有二十多位三十到四十岁的男丁,这些人就如同受到诅咒一般,其中大多数要么像他一样无后、要么生的都是女儿,以至于他们目前延续姜氏血脉的最主要途径变成了招入赘女婿。
这次能找到我,而且听说我儿子很多,姜什布顿觉轻松了许多,主动表示希望我除了当共主外,最好连他这个族长的位置也一并做了。不过我拒绝了他,我告诉他:我短期内不会插手包括姜氏在内的羌人内部事务,但是作为我的血亲家人,我肯定会让姜氏的尊贵地位得到恢复,他只要配合好我和我派驻西海的团队就好。
唐述是老“端工”的侄子,约摸四十岁,对我很客气,但明显不像别的大豪那样敬畏我。不过杨玉好像很能拿捏他,跟他耳语一阵后他就将“气运之女留书”的竹简原本上交了。后来在修会的时候杨玉让我在资源分配时除了要倾向若零部之外也说了让我要倾向牢俎部,这恐怕就是杨玉能拿捏唐述的原因。
唐述被拿捏后还主动找到了我,和杨玉一起教我说了几段生僻的羌语,说是加冕仪式上要用到的话。这些话到时候是唐述先说让我复述的,但是为了我到时候不出问题,他还是让我提前先学一下。
巳正时分,“西海会盟”正式开始。除了姜氏本部、牢俎部、先零部、研种本部、封养部、钟存部、烧当部、若零部、离留部、且种部、儿库部外,生活在西域的羌人城邦楼兰、婼羌、于阗都派出了代表参会。为了照顾我的准女婿尉屠耆(也是为了在未来可能的投票里给我嫡系多占个坑),我还让他以尉迟部豪帅的名义出席了会盟。除此以外,南山羌和河湟羌还有超过三十多个小部落的族长出席了会盟,几乎涵盖了南山羌和河湟羌的全部主要势力。
在被邀观礼的人中,张骞当仁不让成为首席观礼嘉宾,大汉使团的副使壶充国、王恢也是重要嘉宾。此外,小弥多、李己、李三丁、李二戊、金光通等也都是在第一排落座的重要观礼嘉宾。
正好在西海休整的十几支胡汉商队也成为了这次“西海会盟”的观礼嘉宾。西域南山线的沿途城邦莎车、皮山、渠勒、戎卢、精绝、且末、小宛等及我的亲家焉耆、龟兹都派出了观礼使者。此外,羊利氏和无弋留何等还邀请了唐旄羌、发羌、白狼夷等同属古羌人的部族派代表来观礼,无弋留何甚至邀请到许多小月氏人和氐人部族。
会盟主要由老羊利氏和“端工”唐述主持,无弋留何、杨玉、无弋凡、姜什布等相继上场发言,之后其余各部大豪也都一起发了言。我的羌语刚学会不久,且羌语本身方言就多,我不能完全听懂他们说了什么,反正大致都是表达对“主帅大豪”的臣服,表示永远遵循“以姜为尊”的传统以及对“羬羊神”崇拜的虔诚。
午正时分,我这个“主帅大豪”被邀请出场,姜氏部落首领姜什布将新制成的羬羊神手杖交给我(老的肯定是给我的死鬼老爹姜大山陪葬了)。同时,老羊利氏将羬羊羌绣帕交还我。
我在老羊利氏和姜什布的提示下举起圣物,按唐述“端工”的指引说了那几句现学的羌语。我说完羌语后,所有与会的羌人齐声高呼:“大豪,也内基阿鲁!”并下跪向我表示臣服。
经过一阵折腾,我又在唐述“端工”和姜什布的提示下放下圣物,将视为“血统正统”的羬羊神手杖交还姜什布代为保管、将视为羌人“共主豪帅信物”的羬羊羌绣帕正式交给老羊利氏,又将唐述“端工”交给我的无弋爰剑遗物——“牢俎帅”(金丝猴皮帽)亲自戴到唐述“端工”的头顶,算是认可他首席牢俎“端工”的地位。
在这些仪式结束后,唐述“端工”主持各部将他们特有、或部分部落共有的一些图腾如白石塔模型、闸山神牌、五行面人、八板面人等纷纷敬献到主祭司台前供奉,再由各部按照各自仪式进行唱念祝蹈。
每个部落进行唱念祝蹈时,唐述“端工”和姜什布都会提示我如何还礼。我始终保持商业的微笑在主祭司台上站了一个多时辰,所有仪式才算结束。
在我以为可以休息一下时,台下又牵来大量的黑山羊和羯羊。唐述“端工”带着几个牢俎部的神棍徒弟不停往羊身上泼水,这个季节西海天气还是挺冷的,羊被泼水后浑身颤栗,台下的羌人却很兴奋的欢呼,看得我略感不适。后来我才知道:在羌人的理念里,羊颤栗代表神接受祭祀。
在羊被折腾得生不如死时,牢俎部的神棍们才开始杀羊。他们总共杀了八十一只羊,羊头都被他们割下来挂在了祭坛的高处。
当我以为终于可以休息了时,唐述“端工”把一碗冒着热气的膻腥羊血交给我,让我喝,说是“羬羊神”已经把祝福都注入了羊血里。
我强忍着想问候唐述“端工”母亲的情绪,硬着头皮咕噜咕噜一口气将羊血喝了。那羊血回味腥臭无比,我强压着吐意,差点没喷出来。
台下的羌人此时并不能“共情”于我这个羌主的悲惨遭遇,很欢快的载歌载舞,高呼:“大豪,也内基阿鲁!”只有杨玉偷偷给我递了个水袋,让我赶紧喝水解膻腥。
“主帅大豪”加冕仪式一直持续到申时,被屠杀的羊成为了晚餐的主要食材。
除了烤全羊,老羊利氏还拿出了珍藏的青稞酒。所有来参加加冕仪式的来宾因其不同的背景获得了牦牛皮、羊皮、细盐、青稞酒和珍贵药材等不同的伴手礼。我可以肯定伴手礼是杨玉安排的,因为安排得很恰当,比如张骞使团获得的就是牦牛皮和珍贵药材;各路商队获得的是羊皮、牦牛皮、青稞酒;而其他部族观礼来宾获得的则是够五百人吃半年的精盐。
平心而论,为了这场“西海会盟”,先零羌部族花费不菲。我简单估了一下,估计冬天赚的钱和物资有超过三成都会在这次盛会中消耗掉,不过这种消耗必然可以换来我更多的资源倾斜,让他们继续坐稳西羌的第一把交椅。
在这一系列略显荒唐的仪式后,我正式成为了西羌人的“主帅大豪”,这是我三十年前出生那一刻血脉里就带给我的尊贵,但是当我在经历一系列“天命”安排的波折,真正获得这份尊贵的时候,我却丝毫没有对它感到荣耀或迷恋。
在我心目中,我依然只把羌人当作还算可靠的“合作伙伴”,而我心中真正的家人只有老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