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九年一月的布加勒斯特,依然笼罩在严冬和战后凋敝的双重寒意中。然而,在王宫那间临时充当战略室的房间里,气氛却如同紧绷的弓弦,一种混合着焦虑、期待与巨大野心的情绪在空气中无声地涌动。墙上那幅巨大的欧洲地图,已经被各种颜色的铅笔线、符号和注解覆盖得几乎看不出原貌,它的焦点,牢牢锁定在巴黎——那座即将决定战后世界格局的城市。
埃德尔一世站在地图前,背对着房间里的其他人。他穿着简单的常服,身形比战争结束时清瘦了些许,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凝视地图时,却锐利得像即将出鞘的剑。他的指尖,缓慢而有力地从罗马尼亚现有的版图上划过,然后,重重地点在了三个区域:北方的特兰西瓦尼亚、东方的比萨拉比亚和布科维纳、南方的多布罗加。
“先生们,”他没有转身,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巴黎,将是我们没有硝烟的默勒谢什蒂。我们在战场上失去的,要用鲜血夺回;我们在战场上坚守的,要在谈判桌上,变成法律和条约,永远刻在欧洲的地图上!”
他终于转过身,目光扫过房间里精心挑选的、即将随他远征巴黎的核心团队成员。这不是一支去乞求和平的队伍,这是一支去为罗马尼亚争夺未来的“远征军”。
“我们的目标,必须明确,坚定,且不容置疑。”埃德尔走到长桌前,双手按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如同实质,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不是恢复旧疆,而是实现‘大罗马尼亚’(Romania mare)的百年梦想!具体而言:”
“第一,特兰西瓦尼亚!必须与罗马尼亚王国实现完全统一!这不仅是因为那里居住着数百万我们的同胞,更是喀尔巴阡山这道天然屏障的回归,是国家战略安全的基石!任何‘自治’或‘联邦’的提议,都是对我们牺牲的亵渎!”他的手指敲打着特兰西瓦尼亚的位置,语气斩钉截铁。
“第二,布科维纳!这片拥有我们古老修道院和大量罗马尼亚族人的土地,必须从奥匈帝国的废墟中回归。它是连接我们与……与未来可能的朋友的桥梁。”他没有明说“与波兰的陆地联系”,但在座的人都明白其战略价值。
“第三,比萨拉比亚!”他的声音在这里略微停顿,带上了一丝更复杂的情绪。比萨拉比亚情况特殊,它并非从战败的同盟国手中夺取,而是从陷入内战、但理论上仍是协约国一员的沙俄(以及其继承者苏俄)控制下,“通过民族自决”回归的。这其中涉及的法律和外交问题更为微妙。“比萨拉比亚的回归,是基于民族自决原则的正义事业。我们必须让所有人都明白,这不是侵略,而是解放,是德涅斯特河与普鲁特河之间罗马尼亚民族的共同意志!”
“第四,多布罗加!”他的手指向南移动,“不仅要收复上次巴尔干战争中失去的南部(卡德里拉泰,即南多布罗加),更要确保整个多布罗加,直至多瑙河入海口,都置于罗马尼亚主权之下!这关系到我们在黑海的出海口、多瑙河的航运命脉,以及未来经济的命脉!”
这四个目标,如果全部实现,罗马尼亚的领土和人口将几乎翻倍,从一个区域王国一跃成为巴尔干和东欧举足轻重的强国。这是一个极其宏伟,也极其大胆的野望。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兴奋与压力并存。
“陛下,”说话的是代表团的首席外交顾问,经验丰富、以谨慎和博学着称的迪米特里·斯图尔扎,“目标非常清晰。但巴黎不是布加勒斯特,和会由克列孟梭、劳合·乔治和威尔逊主导。意大利的奥兰多也虎视眈眈。他们会轻易答应一个如此强大的罗马尼亚出现在巴尔干吗?尤其是特兰西瓦尼亚,涉及匈牙利(尽管是战败国)的核心领土,以及……以及当地数量可观的匈牙利、德意志少数民族,这很可能与威尔逊总统的‘民族自决’原则产生冲突。”
斯图尔扎点出了问题的核心。理想很丰满,但现实的外交博弈充满荆棘。
“冲突?”埃德尔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那就去解决冲突!威尔逊谈‘民族自决’,我们就跟他谈‘民族自决’!我们要用详实的人口统计、历史文献、文化证据,向全世界证明,特兰西瓦尼亚、布科维纳、比萨拉比亚,其主体民族和绝大多数居民的意愿,是回归罗马尼亚!我们要组织请愿,邀请国际观察员,发动舆论!我们要把‘民族自决’这面旗帜,从他们手里拿过来,变成我们最锋利的武器!”
他看向代表团中的军事代表,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而你们,将军,你们的工作同样重要。你们要向西线的英雄们,向福煦元帅,向所有协约国的将军和政客们,清晰地展示罗马尼亚军队在东线坚持到底的价值!要让他们明白,如果没有罗马尼亚在默勒谢什蒂拖住数十万德奥联军,西线的压力会更大,战争可能持续更久!我们的牺牲,我们的坚持,就是我们索取回报的最大筹码!这不是乞讨,这是债权!”
康斯坦丁内斯库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带来的厚厚一摞战报、战役分析和损失统计,就是最好的证明。
“还有经济。”埃德尔的目光转向负责经济和资源的专家,“我们要让法国人、英国人明白,一个强大、稳定、领土完整的罗马尼亚,是遏制德国东进、阻挡布尔什维克主义向西蔓延的最坚固屏障!而我们的石油、我们的粮食,将成为欧洲复苏的重要助力。我们需要他们的支持,但他们同样需要我们的市场和战略位置。这是交易,是互利!”
他环视全场,眼神灼灼:“先生们,我要求你们,每一个人,都必须成为各自领域的专家、斗士和演说家。在巴黎,我们会遇到匈牙利人的狡辩、俄国(无论是白军还是红军)的声索、保加利亚的怨恨,甚至意大利的掣肘。我们会遇到傲慢、偏见和肮脏的交易。”
“但我要求你们记住,”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们身后,是两千万罗马尼亚人民,是默勒谢什蒂、马拉谢什蒂战场上数十万将士的英魂!我们不是在为自己争取利益,我们是在为这个国家的生存空间、为子孙后代的未来而战!”
“我们的代表团,将是和会上规模最大、准备最充分、意志最坚定的代表团之一!我们要用数据、用历史、用牺牲、用战略价值,去说服、去争取、去博弈,必要时,也要懂得妥协的艺术,但核心利益,寸土不让!”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座遥远的、即将召开和会的城市。
“巴黎……”他喃喃低语,随即转过身,目光如炬,“我们将带着罗马尼亚的伤痕与功勋,带着整个民族的期望,去那里,进行一场关乎国运的豪赌。我们要让欧洲,不,让全世界都听到罗马尼亚的声音,看到罗马尼亚的边界,按照我们的意志,被重新划定!”
“现在,”他回到桌边,拿起一份厚厚的、封面印着罗马尼亚王冠徽章的文件册,“这是我们为和会准备的‘黑皮书’,里面包含了所有领土要求的历史、法理、民族和战略依据。每个人,都必须把它吃透,记在脑子里,融入血液里!在出发前的每一天,我们都要进行模拟辩论,预演所有可能的刁难和挑战!”
接下来的日子里,这间战略室变成了一个激烈辩论的战场和一所高强度的外交学院。埃德尔亲自坐镇,与他的代表团成员们一遍又一遍地推演各种 scenario(情景)。斯图尔扎扮演克列孟梭或劳合·乔治,提出尖锐的质疑;康斯坦丁内斯库与假想的匈牙利或保加利亚代表激烈交锋;经济专家则详细分析如何利用石油作为杠杆……
灯光常常亮到深夜。咖啡的消耗量惊人。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但一种共同的信念和使命感,将这群精英紧密地凝聚在一起。他们知道,他们正在准备的,不仅仅是一次国际会议,而是一场决定国家未来百年命运的总决战。
当一切准备就绪,代表团即将启程前往巴黎的前夜。埃德尔独自一人,再次站在那幅巨大的欧洲地图前。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片他梦想中应该属于罗马尼亚的、更加辽阔的疆域上。野心在他的胸中燃烧,但责任的重压也同样清晰。他深知,巴黎之行,绝不会一帆风顺。等待他们的,将是比东线战场更加复杂、更加考验智慧和意志的较量。
但他别无选择,也不能后退。
为了埃德尔一世这个名字所承载的使命,为了那个在废墟中渴望新生的国家,他必须去巴黎,去战斗,去赢取那片他誓言要守护的、更广阔的“罗马尼亚”。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地图上“巴黎”的字样,低声自语,如同立下誓言:
“罗马尼亚的疆界,必须改变。为此,我将竭尽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