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将雅西的街道变成了泥泞的沼泽，冰冷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军靴，侵蚀着每一个行走其上的人的体温和意志。但在雅西指挥部里，另一种更深沉的寒意，正随着每一封新到的电报、每一个从前线逃回来的溃兵带来的消息，无声地蔓延。
俄国的崩溃，并非像沙皇退位诏书那样，是一瞬间完成的仪式。它更像一场缓慢而无可挽回的瘟疫，沿着漫长而千疮百孔的东线战线，无声无息地传播、发酵，最终引发整个肌体的坏死。
埃德尔一世站在巨大的作战地图前，地图上原本代表俄军防线的那些粗壮蓝色箭头和坚固防线标记，此刻正在参谋军官们颤抖的手中，被一块块擦去，或者用代表“情况不明”、“溃散中”的混乱符号所覆盖。起初还只是零星的报告——某个团拒绝执行命令，某个师的士兵委员会逮捕了他们的指挥官。但很快，这些零星的火焰就连成了片，最终汇成了一场席卷一切的燎原大火。
“陛下，第四集团军司令部失去联系……最后一次通讯是他们抱怨士兵正在成群结队离开阵地，带着武器返回家乡。”
“第九集团军区域，发现整支的炮兵连，火炮被遗弃，弹药箱敞开……士兵不知所踪。”
“黑海舰队水兵哗变……悬挂红旗……”
坏消息如同永不停歇的冰雹，敲打着指挥部里每一个人的神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焦虑。他们眼睁睁看着地图上，罗马尼亚的整个左翼，那片曾经由数百万俄军士兵填充的广阔区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变成一个巨大、空洞且充满未知危险的缺口。
埃德尔沉默地听着，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只有紧抿的嘴角和偶尔划过地图的锐利目光，透露着他内心同样汹涌的波涛。预见到崩溃是一回事，亲眼目睹这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规模空前的军事体系的瓦解，则是另一回事。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灾难，更是一种秩序和信念的崩塌。
“德军有什么动向？”他打断了一个正在汇报俄军某个师具体溃散细节的情报官，将问题转向了更关键的方面。
“反应……很快，陛下。”情报主管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汇报清晰，“他们似乎比我们更早察觉到了俄军的异常。前线的小规模试探性攻击增加了，侦察活动异常频繁。我们的监听站截获到德军指挥部的通讯，他们在重新评估战线态势，命令部队‘保持接触，但避免大规模交火’……他们在观望，陛下，同时也在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填补俄军撤离后留下的真空。”
“填补真空……”埃德拉重复着这个词，眼神冰冷。德军正在像水银泻地一样，渗透进俄军崩溃后留下的无人区。每前进一公里，都意味着未来的反击需要多付出一分代价。
“我们不能只是看着！”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忍不住低吼，他的手重重按在地图上那片正在消失的蓝色区域，“德国人在前进！而我们呢？我们只能守在这里，等着他们消化完俄国人留下的烂摊子，然后把矛头对准我们吗？”
指挥部里一片沉默。将军的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一种无力感攫住了他们。面对如此宏大的战略变局，个人的勇武和师团级的战术胜利，显得如此渺小。
就在这时，一份来自最北端观察哨的紧急电报被送了进来。电文内容更加触目惊心：一支规模庞大的俄军部队，估计为一个完整的步兵师，已经完全失去了组织，士兵们丢弃了重武器，沿着公路漫无目的地向南溃退，而他们的先头，已经越过了理论上划分给俄军的防区，正在接近罗马尼亚军队控制的前沿地带。
“他们朝我们这边来了？”德拉贡上校皱眉。
“是的，上校。乱糟糟的，毫无纪律。哨所报告，他们看起来又累又饿，很多人连步枪都丢了。当地的村民很恐慌。”
这个消息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了不同的涟漪。
“让他们滚开！”一位负责后勤的军官几乎跳了起来，“我们已经够乱了！粮食、药品、宿营地，我们自己都紧张！再来几万张吃饭的嘴，还有可能携带瘟疫和骚乱，我们的后方会崩溃的！”
“但他们毕竟是曾经的盟友……”另一位年纪较大的参谋犹豫着说，“而且，他们手里可能还有武器，如果处理不当，引发冲突……”
“盟友？看看他们现在的样子！一群武装乞丐！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争论声在指挥部里响起，恐慌和排斥的情绪占据了上风。所有人都看向埃德尔，等待他的决断。
埃德尔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越过争吵的军官，仿佛穿透了指挥部的墙壁，看到了那支在泥泞中挣扎、茫然南下的溃兵洪流。他看到的是麻烦，是负担，是潜在的危险。但在这混乱的表象之下，他那属于穿越者的灵魂，却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资源。
是的，资源。不仅仅是那些被丢弃、可以被捡拾的武器和物资，更是这些溃兵本身。他们是经历过战火的老兵，他们熟悉东线的地形和气候，他们……是可以被利用的力量。
“安静。”埃德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论。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那支溃兵正在接近的区域。
“恐慌解决不了问题，排斥只会制造敌人。”他缓缓说道，目光扫过众人，“你们只看到了麻烦。我却看到了……人手。”
“人手？”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疑惑地重复。
“对，人手。”埃德尔肯定地说，“德国人正在接收俄国人留下的阵地和物资。我们为什么不能？”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颠覆性的想法在众人脑中沉淀。
“命令。”他的声音变得清晰而有力，“第一，前沿部队提高警戒，但除非遭受攻击，否则不得对溃散的俄军部队开火。第二，在溃兵主要行进路线上，设立临时收容点。提供最低限度的食物和医疗服务，防止大规模疫病发生。”
“陛下！这……”后勤军官的脸垮了下来。
“听我说完，”埃德尔打断他，“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在收容点，进行筛选。愿意放下武器，接受我们管理，并承诺不滋扰地方的，可以给予基本人道待遇。但是，对于那些还保留着武器、仍有组织痕迹、尤其是那些军官和技术兵种……尝试接触他们。”
“接触？”德拉贡上校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对，接触。”埃德尔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告诉他们，罗马尼亚王国，作为他们曾经的盟友，愿意为他们提供一个选择。一个不同于饿死、冻死或者被德军俘虏的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大胆的设想：“我们可以雇佣他们。”
指挥部里再次陷入寂静，但这一次，寂静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雇佣……俄国兵？”有人喃喃道。
“为什么不行？”埃德尔反问道，“沙皇已经没了，临时政府自身难保。他们为谁而战？为什么而战？如果我们能提供食物、御寒的衣物、相对安全的后方，甚至……军饷。你们认为，这些已经失去了一切、只为生存而挣扎的士兵，会有多少人拒绝？”
他环视众人，语气带着一种冷静的算计：“我们缺人，尤其是缺有经验的老兵。我们的部队在之前的战斗中损失很大，新兵训练需要时间。而这些俄国人，他们熟悉东线的作战方式，他们中的很多人是优秀的炮兵、工兵、机枪手。只要运用得当，他们可以成为一股可观的力量。”
“可是，忠诚度……”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提出了最核心的担忧。
“我们不要求他们像罗马尼亚士兵一样忠诚于国王和国家。”埃德尔冷静地回答，“我们只需要他们为了生存和报酬而战斗。我们可以将他们编成独立的辅助部队，用于次要方向的防御、后勤护卫，甚至……作为未来向比萨拉比亚方向行动的先锋。让他们去打头阵，去消耗可能残存的、忠于旧俄国的抵抗力量。”
这个计划大胆而冷酷，带着一种近乎马基雅维利式的现实主义。它完全背离了传统的军事伦理和盟友道义，但在眼前这末日般的景象下，却显得异常合理和诱人。
“这会激怒俄国临时政府，甚至……激怒我们西方盟友。”外交部的代表小心翼翼地提醒。
“激怒？”埃德尔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一个连自己军队都控制不了的政府，有什么资格被激怒？至于我们的西方盟友……他们现在最关心的是西线，是如何防止德国把东线的兵力全部压过去。只要我们能在这里牵制住德军，只要我们能继续提供石油，他们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力，先生们，在这个时刻，实力和结果比道义更重要。”
他再次转向地图，手指坚定地指向北方。
“执行命令。立刻行动起来。我们要在这场无声的崩溃中，尽可能多地抢救出对我们有用的东西——土地、武器，还有……人。”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尽管仍有疑虑和不安，但罗马尼亚这台战争机器，在国王的意志驱动下，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灵活而务实的方式运转起来。一支支小规模的、由能说俄语军官带领的队伍被派往边境地区，他们带着食物、药品，也带着一份精心拟定的“雇佣合同”。而在他们身后，更多的罗马尼亚部队，则像谨慎的猎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成建制地向前移动，去接管那些俄军遗弃的、还带着体温的阵地，去收集那些散落遍地、无人看管的战争遗产。
一场在废墟上的“收割”，在俄国革命引发的巨大混乱中，悄然开始了。而埃德尔一世，正是这场冷酷“收割”的总设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