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最深处的作战室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每个人的呼吸、每一道投向地图的凝重目光都封存在沉重的时间之中。埃德尔一世站在巨大的欧洲地图前，上面代表同盟国与协约国的色块犬牙交错，战火已然燎原。他的指尖，最终沉重地、坚定地落在了罗马尼亚的疆域之上。不是指向柏林，也不是指向巴黎或彼得格勒，而是落在了这片他必须守护，并要从中搏出一个未来的土地本身。
“是时候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寂静深潭的巨石，在在场每一位核心幕僚的心湖中激起惊涛骇浪。“我们不能在风暴中随波逐流，必须自己握住舵轮。”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神色各异但无一不紧绷着脸的内阁大臣与军队将领。“普雷赞将军，”他首先看向总参谋长，“我们讨论过，也争吵过。现在，我需要你的剑，而不是你的疑虑。总参谋部拟定的‘应急动员案第一号’，可以启动了。”
普雷赞将军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那双习惯于在地图和沙盘上寻找战机的眼睛，此刻迸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他“啪”地一个立正，金属的马刺敲击在花岗岩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回响。“是，陛下！军队已做好一切准备，只等您的命令！我以军人的荣誉向您保证，罗马尼亚的剑，必将指向陛下所指定的任何敌人！”
埃德尔微微颔首，但眼神中没有丝毫轻松，只有如山般沉重的责任。他看向外交大臣布勒蒂亚努。“布勒蒂亚努阁下，你的任务最为微妙，也最为关键。我要你立刻起草两份照会。一份，致送同盟国各使馆，另一份，致送协约国各使馆。措辞必须一致，立场必须绝对明确：鉴于欧洲目前极端危险的局势，为扞卫罗马尼亚王国之主权独立与领土完整，自即日起，罗马尼亚宣布进入全国总动员状态，并采取绝对中立的立场。”
布勒蒂亚努深吸一口气，他深知这薄薄一纸文书背后所蕴含的巨大风险。“陛下，措辞上，是否需要对‘中立’加以修饰？例如，‘善意中立’或‘武装中立’，以缓和双方，尤其是……柏林方面的压力？”他谨慎地建议，试图在外交辞令的钢丝上为王国争取哪怕多一丝的回旋余地。
“不。”埃德尔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就是‘中立’。不需要任何前缀，那只会显得我们心虚或待价而沽。我们要传递给世界的信号是清晰、坚定且不容置疑的——罗马尼亚，暂时，不属于任何阵营。我们维护自身安全的决心，与任何大国无异。至于压力……”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当我们拥有一百万把上了刺刀的步枪时，压力自然会找到它该去的方向。”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内政大臣与财政大臣科安德身上。“国内秩序的稳定，是动员的基石。我不希望看到任何因动员而引发的恐慌、囤积居奇或是社会动荡。内政部，你的警察系统必须像钟表一样精确运转。科安德阁下，国库的闸门需要有序开启，既要保证战争机器的润滑，也不能让经济的血脉骤然冻结。我需要一份详细的、分阶段的资金与物资调配计划，精确到每一个列伊，每一磅粮食。”
“遵命，陛下！”两人齐声应道，脸上是如临大敌的肃穆。
“去吧。”埃德尔挥了挥手，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又仿佛刚刚扛起了更沉重的山峰。“让世界听到罗马尼亚的声音。让我们的敌人和朋友都看清楚，我们不是一个可以忽视的筹码。”
命令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以王宫为中心，瞬间扩散至整个布加勒斯特，继而席卷全国。不到一个小时，位于胜利大街的国防部总部大楼，那扇平日里庄重肃穆的巨型橡木大门被猛地推开，一名身着笔挺军礼服、胸前缀满勋章的传令官，在一队精锐近卫军士兵的护卫下，步伐铿锵地走出。他手中高举着一卷装饰着王室纹章和火漆印的羊皮纸文件，阳光下，火漆上的鹰徽仿佛在熊熊燃烧。
他没有乘坐汽车，而是刻意骑上了一匹纯白色的骏马，马鞍和马镫都擦得锃亮，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这一行人所过之处，街道上的喧嚣瞬间平息。电车停止了叮当作响，马车夫勒紧了缰绳，行人们驻足原地，所有的目光都被这支小小的、沉默却散发着无形力量的队伍所吸引。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喉咙。
传令官来到了共和国广场中央的演讲台——这里曾是发布最重要国家公告的地方。他勒住白马，面向越聚越多、窃窃私语的人群，猛地展开了手中的羊皮纸卷。他的声音经过专门的训练，洪亮、清晰，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穿透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以罗马尼亚国王、埃德尔一世陛下的名义！告全体国民及海陆空三军书！”
仅仅这一个开头，广场上便落针可闻。连孩童都感受到了那非同寻常的气氛，停止了嬉闹。
“鉴于欧洲大陆目前所爆发的、危及普遍和平与我国安全之严重武装冲突，为扞卫上帝赋予罗马尼亚民族生存与发展之神圣权利，为保卫我国之独立、主权与领土完整不受任何外来侵犯，朕，罗马尼亚国王，埃德尔一世，依据王国宪法赋予之最高权力，于此庄严宣告：自本日下午四时整起，罗马尼亚王国全境，进入全国总动员状态！”
“砰！”人群中，不知是谁的包裹掉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无人理会。所有人的心脏，都仿佛被那“全国总动员”几个字重重捶打了一下。
传令官的声音继续回荡，宣读着具体的条款，每一条都像重锤，敲打在国民的心上：
“一、即日起，取消陆军、海军及空军所有官兵之休假。所有现役部队，立即按战时编制满员，并向指定之战略位置集结。”
“二、所有列入后备役名册之人员，自接到本地征兵办公室书面通知之时起，须于四十八小时内，携带指定物品，前往指定地点报到入伍。”
“三、全国范围内之铁路、公路及内河航运系统，自即刻起，无条件优先服务于军事运输之需要。民用运输需为军列让路。”
“四、王国政府授权，对国内一切战略物资，包括但不限于粮食、燃料、药品、金属、皮革及各类工业产品，实行国家统一管制与配给制度……”
“五、……”
条款一条接一条，冰冷、精确，不容置疑。它们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笼罩了整个国家，将每一个人的生活，都与一个名为“战争”的庞大机器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起初是死寂，仿佛声音被一只无形的手从世界上抽走了。但在这死寂之下，是无数情感暗流的激烈碰撞。随即，如同堤坝溃决，巨大的声浪猛地爆发开来。
“上帝保佑罗马尼亚！”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颤抖着举起手臂，泪流满面，他或许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征战沙场的岁月。
“妈妈！爸爸要去打仗了吗？”一个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的小女孩，睁着懵懂而恐惧的大眼睛，怯生生地问。
“终于……终于要来了吗？”一个穿着学生制服的青年，脸上交织着对未知的恐惧和一丝被宏大叙事点燃的兴奋，拳头不自觉地攥紧。
“不！不能打仗！我的儿子！”一位中年妇女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但她的声音很快被更多复杂的声浪所淹没——有狂热的民族主义呼喊，有对未来的深切忧虑，有对王国的忠诚宣誓，也有对个人命运即将被改变的茫然与恐惧。
整个广场，整个布加勒斯特，乃至通过迅速架设的广播喇叭听到公告的每一个罗马尼亚城镇和乡村，都陷入了一种巨大的、集体性的情感漩涡之中。战争，这个曾经只在报纸标题和遥远地图上存在的概念，此刻以一种无可抗拒的姿态，蛮横地闯入了每一个家庭。
而在王宫的阳台上，埃德尔一世静静地站在那里，俯瞰着这座因为他一道命令而瞬间改变节奏的城市。他听不到远处广场上传来的具体声音，但他能感受到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混杂着恐惧、决心、迷茫与亢奋的复杂能量。他看到街道上开始出现排成长龙的征兵站，看到一队队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开赴车站，看到铁路线上，一列列军车开始喷吐着浓烟，驶向边境方向。
他的手中，也拿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墨迹未干的动员令副本。他的指尖，在那枚象征着王权的鹰形火漆印上轻轻摩挲着。
“陛下，”侍从官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低声汇报，“第一批动员电报已经通过所有军用和民用线路发出。预计在二十四小时内，所有师级指挥部都将确认收到命令。总参谋部报告，第一、第四、第六步兵师已开始按计划向喀尔巴阡山一线隘口运动。近卫第一师负责布加勒斯特卫戍并作为战略预备队。”
埃德尔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他的目光，越过了城市的天际线，投向了远方隐约可见的喀尔巴阡山脉的轮廓。那里，将是罗马尼亚的第一道防线，也可能，是未来血流成河的战场。
“我们点燃了火把，”他像是在对侍从官说，又像是在对自己低语，“但这火把，最终是会照亮我们通往强大与统一的道路，还是会将我们自己也焚为灰烬……”
他停顿了良久，直到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印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通知科安德大臣，我要在明天黎明前，看到第一份关于战略物资储备和分配方案的详细报告。还有，让布勒蒂亚努密切注意柏林、维也纳、巴黎、伦敦和彼得格勒对我们中立声明的第一反应。尤其是柏林……我相信，霍亨索伦家族的亲戚，不会喜欢我们这个决定。”
他的声音很轻，但侍从官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冰冷的决绝。他知道，从这一刻起，罗马尼亚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钢丝。而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这位肩上扛着整个国家命运的国王。
夜幕降临，但布加勒斯特并未沉睡。相反，它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喧嚣和明亮。军车的轰鸣声、部队行军的脚步声、火车站不绝于耳的汽笛声、还有无数家庭中传出的哭泣声、叮嘱声和争论声……共同交织成一曲沉重而悲怆的战争前奏。全国总动员令，像一把巨大的钥匙，拧动了整个罗马尼亚国家机器的发条。齿轮开始咬合，钢铁开始碰撞，一个民族的历史车轮，在战争的轨道上，开始缓缓加速，驶向那片被硝烟和未知笼罩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