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御前会议厅的氛围，与往常商讨军务或外交事务时截然不同。这里少了硝烟与地图的凛冽，却多了一重无形而黏稠的压力，仿佛空气中弥漫的不是雪茄的淡蓝烟雾，而是尚未凝固的、滚烫的沥青。长条形的桃花心木会议桌旁，围坐着王国政府的核心人物：首相、财政大臣、工商大臣、外交大臣，以及几位深得埃德尔信任的经济顾问。军方代表仅有总参谋长一人列席，暗示着今日议题虽关乎国运，却并非直接指向沙场。
埃德尔王储坐在主位，他没有穿军装，而是一套深色的常服，这稍稍缓和了场合的正式感，却并未削弱他作为房间焦点的存在感。他面前摊开着一份薄薄的、仅有三页纸的文件，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时不时地瞟向那份文件，仿佛它重若千钧。
“先生们，”埃德尔开口，声音平稳，打破了略显沉闷的寂静，“‘五年计划’已在议会通过，它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但我们都很清楚，任何宏大的蓝图，都需要坚实的根基来支撑。军队需要武器，工厂需要机器，而这一切，都需要源源不断的资金——不是靠临时加税或发行债券就能解决的短期投入，而是能够支撑王国未来数十年发展的、稳定而强大的财政源泉。”
他稍微停顿，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位重臣。财政大臣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工商大臣则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闪烁。
“我们罗马尼亚，拥有这样一座源泉。”埃德尔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心上，“它不是埋藏在多瑙河底的黄金，也不是传说中喀尔巴阡山深处的宝藏。它就在我们脚下，在普洛耶什蒂及其周边广袤的土地下，黑色的、流动的——石油。”
这个词被清晰地吐出，会议厅里的空气似乎又凝滞了几分。几位大臣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们知道，正题来了。
“我国的石油工业，起步不晚，但发展混乱。”埃德尔的语气转为冷峻，“开采权分散在数十家，甚至上百家大大小小的公司手中，其中超过六成的资本和超过七成的精炼能力，掌握在外国公司，特别是‘罗马尼亚之星’（Standard oil of New Jersey 的当地子公司）和‘壳牌’这样的国际巨头手里。他们为了追求短期利润，开采方式粗放，造成资源巨大浪费；他们利用资本和技术优势，挤压本土小企业的生存空间；最重要的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锐利：“他们每年从罗马尼亚的土地上攫取数以千万计金法郎的利润，却只向我们的国库缴纳微不足道的税费！这黑色的黄金，本该是滋养我们国家肌体的血液，如今却大部分流入了外国资本的口袋，只剩下些许残渣，用来支付我们国防建设的账单！先生们，这合理吗？这能容忍吗？”
首相，一位以稳健和善于平衡各方利益着称的老派政治家，轻轻咳嗽了一声，谨慎地开口：“殿下，您所指出的问题，确实存在。石油产业关乎国计民生，其现状也确有改进之处。只是…涉及外国资本，事关国际信誉和外交关系，处理起来需格外慎重。我们是否可以考虑，通过提高资源税、加强环保监管、鼓励本土资本介入等方式，逐步进行规范，而非…采取过于激烈的手段？”
“提高税率？加强监管？”埃德尔看向首相，目光锐利，“首相先生，您认为，在现有的格局下，我们提高的那一点税率，能与国际油价波动给他们带来的暴利相比吗？我们的监管人员，能真正深入被他们牢牢控制的油田和炼厂核心吗？至于鼓励本土资本…在那些巨头面前，我们零散的本土资本，不过是狂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被扑灭。”
他拿起面前那份薄薄的文件，将其推到桌子中央。
“渐进式的改良，无法解决根本性的问题。面对关乎国家命脉的战略资源，我们必须有壮士断腕的决心，进行结构性的改革。”埃德尔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文件上，“这就是我的提案——《国家石油资源管理与罗马尼亚国家石油公司设立法案（草案）》。”
文件的标题，让在场除了极少数提前知情的核心幕僚外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国家石油公司！这六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在场无人不懂。这是要将整个石油产业，从勘探、开采到提炼、销售，全部纳入国家的掌控之下！
“法案的核心要点有三。”埃德尔无视了众人脸上的震惊，冷静地阐述，“第一，宣布王国境内所有石油资源为国家所有，任何私人及公司对油田的占有和开采，均需基于国家授予的特许经营权，而非永久所有权。”
“第二，成立全资国有的‘罗马尼亚国家石油公司’（简称SNp）。该公司将代表国家，负责管理所有石油资源，并直接参与主要油田的开采和炼化业务。”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条，”他的目光扫过脸色发白的工商大臣和财政大臣，“法案授予国家石油公司权力，可以通过谈判、赎买或必要时强制征收的方式，逐步整合、收购现有私人及外国资本控制的油田、炼油厂和输油管道网络。最终目标是，实现国家对石油产业至少百分之五十一的绝对控股权和主导权。”
“强制征收？！”财政大臣失声惊呼，他几乎能想象到这个词在国际资本市场上会引发怎样的海啸，“殿下！这…这太激进了！这会让我们的国家信用破产，会吓跑所有外国投资者！而且赎买…我们哪里来那么多资金？这无异于将整个王国的财政拖入无底洞！”
“资金问题，可以解决。”埃德尔早有准备，“国家石油公司可以发行专项债券，以其未来的收益作为担保。王室也将投入资金。更重要的是，一旦我们实现了整合，控制了生产和销售，利润将是惊人的，足以在短时间内覆盖收购成本。至于国家信用…”他冷笑一声，“当一个国家连自己的核心资源都无法掌控时，还有什么真正的信用可言？难道我们要永远靠出卖资源、仰人鼻息来过活吗？”
外交大臣也忧心忡忡地加入反对：“殿下，此举必将引发英、美、荷等国最强烈的外交抗议，甚至经济制裁！我们的石油出口将面临困境，我们的外交环境会急剧恶化。尤其是在当前欧洲局势如此微妙之际，这会不会…将我们推向孤立？”
“外交压力，我来应对。”埃德尔斩钉截铁地说，“英国需要我们的石油来维持其海军的运转，美国资本固然强大，但他们在欧洲的利益盘根错节，未必会为了在罗马尼亚的局部利益而与我们全面交恶。关键在于，我们要展现出足够的决心和实力，让他们明白，合作，按照我们的规则合作，是他们唯一的选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我们当作可以随意榨取的殖民地！”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意志。总参谋长虽然一直沉默，但此刻微微颔首，他从军事角度理解掌控石油的重要性——这意味着战时军队机械化的命脉掌握在自己手中。
会议厅内陷入了激烈的争论。首相、财政大臣、外交大臣等人从现实政治、财政风险和国际关系角度，反复陈述此举的极端冒险性，希望王储能采取更温和、渐进的方式。而埃德尔带来的几位经济顾问，则从长远国家利益、经济安全和工业化需求出发，支持王储的激进方案。
埃德尔耐心地听着，偶尔插话反驳或解释，但核心立场没有丝毫动摇。他深知，触动如此庞大的利益集团，必然会引发滔天巨浪。那些国际石油巨头，其在布加勒斯特乃至欧洲各国政界、舆论界的影响力根深蒂固，他们绝不会坐视自己的奶酪被动。国内的某些与外国资本联系紧密的大商人、大地主，也会成为改革的阻力。
但他更清楚，如果现在不做的，将来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和能力去做了。随着欧洲一步步滑向大战的深渊，石油的战略价值将与日俱增。必须在风暴彻底来临之前，将这黑色的黄金牢牢攥在罗马尼亚自己手中。
争论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双方都无法说服对方。
最终，埃德尔抬起手，制止了愈发激烈的辩论。
“先生们，”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决断，“我理解诸位的担忧。风险确实存在，而且很大。但是，有些风险，是我们必须去承担的。因为不承担这个风险，我们未来要面对的，可能就是亡国灭种的风险。”
他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
“这个法案，必须推行。不是讨论‘要不要’，而是讨论‘怎么要’。”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内阁负责在一周内，根据今日讨论，完善法案细节，特别是关于赎买资金的筹措方案和对受影响企业的过渡期安排。外交部，开始准备应对各国可能的外交质询，基调是：这是罗马尼亚维护本国经济主权的正当行为，我们欢迎在公平、尊重我方主权的前提下进行合作。”
他直接下达了指令，将争论变成了执行。
“至于那些可能的反对者…”埃德尔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让他们来吧。正好可以让我们看清楚，谁才是真正与罗马尼亚的利益站在一起。”
会议在一种凝重而略显压抑的气氛中结束。大臣们面色各异地鱼贯而出，他们知道，王储抛出的不仅仅是一份法案草案，更是一颗即将投入罗马尼亚政经深水区的巨型炸弹。其引爆的冲击波，将远远超出这间会议厅，席卷整个王国，乃至震荡欧洲。
埃德尔独自一人留在空旷的会议厅里，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户，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走到窗前，望着楼下花园里郁郁葱葱的草木。石油国有化的念头，如同一颗深埋的种子，在经历了河谷镇的鲜血浇灌和“五年计划”的催生后，终于破土而出，露出了它稚嫩却注定要改变一切的萌芽。
他知道，培育这株幼苗，需要付出比军事改革更大的代价，面对更狡猾、更强大的敌人。但他别无选择。
“黑色的黄金，必须属于罗马尼亚。”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对这座城市，对这个国家许下誓言。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