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的轰鸣声在泥泞的道路上持续了整整一夜，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兽，背负着王储埃德尔和他的近卫连，碾过黑暗，奔向东南方那片弥漫着硝烟与未知的土地。车厢在颠簸中剧烈摇晃，混合着柴油、皮革、钢铁以及士兵们身上汗水的复杂气味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大多数士兵都在抓紧时间闭目养神，或检查着怀中的武器，只有埃德尔，背靠着冰冷的车厢壁，借着固定在车顶那盏昏黄摇曳的防撞灯发出的微弱光芒，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铺在膝盖上的大幅军用地图，以及几张刚刚由通讯兵递上的、带着湿气的前线侦察报告。
他的指尖划过地图上蜿蜒曲折的多瑙河支流，停留在标注为“卡拉奥尔曼突出部”的区域。那里，代表着保加利亚军队的蓝色箭头，如同几根恶毒的楔子，嵌入了罗马尼亚的绿色版图。根据迪米特里耶将军指挥部转来的最新情报，敌人在占领了几个边境村庄后，并未继续深入，而是在地势稍高的地方挖掘战壕，构筑机枪火力点，摆出了一副固守待援，或者说是引诱罗军主力前来攻坚的架势。他们的兵力大约是一个加强营，装备有数量不明的马克沁重机枪和少量轻型迫击炮，是保加利亚陆军中一支经验丰富的部队。
“典型的静态防御思维……”埃德尔在心中默语，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这种依赖预设阵地和密集火力的战术，在一战初期或许还能奏效，但在他所知的战争发展轨迹中，早已落伍。然而，他也清楚，对于目前大部分仍沿用旧式操典的罗马尼亚军队来说，攻克这样的阵地，依然需要付出惨重的伤亡。
“但我们不同。”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落在随车携带的麦德森轻机枪和长柄手榴弹箱上。近卫连，就是他刺向这种陈旧战术的一柄尖刀。
黎明前的寒意最是刺骨，当东方的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卡车车队终于在一片稀疏的林地边缘停了下来。引擎熄火，世界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的呜咽声，以及从极远处隐约传来的、如同闷雷般的炮声。
“下车！保持安静！快速集结！”连长安东内斯库上尉低沉而有力的命令打破了寂静。
士兵们如同训练时一样，沉默而迅捷地跃下车厢，以班排为单位散开，依托树木和土坎建立简易防御，机枪手则迅速寻找合适的架设位置。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只有武器装备轻微的碰撞声和皮靴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
埃德尔也在亚历山德鲁和两名贴身侍卫的护卫下跳下车。冰冷的、带着硝烟和潮湿泥土气息的空气瞬间涌入肺叶，让他因长途颠簸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他深吸一口气，举起了胸前挂着的炮兵观测镜，向远方望去。
这里距离真正的交火线还有大约五公里，看不到具体的战场，只能望见远处地平线上，几缕黑色的烟柱懒洋洋地升腾着，融入灰蒙蒙的天空。但那隐约的炮声，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硫磺味，都在无声地宣告着——战场，近了。
“殿下，迪米特里耶将军指挥部的联络官到了。”亚历山德鲁低声提醒。
一名穿着标准陆军军官制服、脸上带着疲惫和风尘之色少尉跑了过来，向埃德尔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王储殿下！第4步兵师师部联络官扬·波佩斯库少尉向您报到！迪米特里耶将军命令我部全力配合殿下行动，并转交最新敌情通报！”
埃德尔回了个礼，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问道：“少尉，当前敌我态势如何？我要知道最详细的情况，不仅仅是地图上的标记。”
波佩斯库少尉显然早有准备，他蹲下身，捡起一根树枝，就在泥地上简单勾勒起来：“殿下，请看。敌军主力目前盘踞在‘老教堂’高地及其附属的‘磨坊’村一带。他们利用高地视野和村庄的建筑，构建了完善的防御体系。正面是雷场和铁丝网，高地反斜面有隐蔽的机枪巢和迫击炮阵地。我们的第15团先头部队尝试了一次试探性进攻，在雷区和机枪火力下伤亡了二十多人，被迫后撤到目前这条防线。”
他用树枝点了点地图上一条用虚线标注的罗军前沿：“这里，距离敌军主阵地大约八百到一千米。第15团和第21团主力正在这里挖掘战壕，建立进攻出发阵地。迪米特里耶将军的意思是，等炮兵就位后，进行一轮炮火准备，然后由步兵发起正面强攻。”
埃德尔听着，眉头微微蹙起。正面强攻，炮火准备……这完全是旧式战争的模板。且不说罗军炮兵的规模和弹药储备能否有效压制敌军，就算能，面对精心构筑的阵地，步兵冲锋依然会面临巨大的伤亡。
“我们的炮兵什么时候能就位？有多少门炮？”埃德尔追问。
“师属炮兵营的12门75毫米野战炮正在赶来的路上，预计今天下午可以进入预设阵地。但……弹药基数有限，将军指示要节省使用。”波佩斯库少尉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
12门75炮，对付一个加强营防守的坚固高地，火力堪称贫弱。埃德尔心中立刻否定了单纯依靠正面强攻的方案。这无异于让士兵们去送死。
“敌人的侧翼呢？他们的防御有没有薄弱点？”埃德尔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图，重点关注敌军阵地的两翼。
“侧翼……”波佩斯库少尉用树枝指向高地的左右两侧，“东侧是多瑙河支流形成的沼泽地带，难以通行。西侧是一片坡度较缓的林地，但敌军在那里部署了警戒哨和数个机枪火力点，可以形成交叉火力，覆盖整个接近地。”
“也就是说，他们认为自己的侧翼，尤其是西侧林地，是相对安全的，或者至少是易守难攻的。”埃德尔若有所思。这种布防思路，依旧是建立在对方会从正面和相对平缓的西侧斜坡进攻的假设上。
就在这时，一名近卫连的侦察兵从前方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向埃德尔和安东内斯库上尉报告：“殿下！上尉！我们抵近侦察了西侧林地。敌人确实有哨兵和机枪点，但林地的树木和灌木丛很茂密，提供了良好的隐蔽。而且，我们发现了一条干涸的溪谷，可以从我们现在的位置，一直延伸到距离敌人西侧阵地不到三百米的地方！敌人的哨位主要设在高处，对溪谷底部的观察存在死角！”
这个消息让埃德尔精神一振！干涸的溪谷，天然的隐蔽通道！
他立刻蹲下身，仔细比对地图和侦察兵描述的位置。果然，在地图上，有一条几乎被忽略的、标注为季节性溪流的地形线，蜿蜒曲折，正好从他们所在的林地边缘，通向“老教堂”高地的西侧山脚。
“三百米……一个精锐步兵的冲击距离。”埃德尔喃喃自语，脑海中瞬间勾勒出一个大胆的作战计划。
他站起身，对波佩斯库少尉说：“少尉，立刻将我部已抵达并完成集结的情况通报迪米特里耶将军。同时，以我的名义向将军建议：取消原定的正面强攻计划。”
“取消？”波佩斯库少尉愣住了，这和王储殿下在布加勒斯特请战时表现出来的求战心切似乎有些矛盾。
“是的，取消。”埃德尔语气坚定，“正面强攻代价太大，且效果未必理想。我建议，由我亲自指挥近卫连，利用夜色和溪谷的掩护，秘密渗透至敌军西侧阵地前沿。明天拂晓，在师属炮兵进行佯动射击，吸引敌军注意力的同时，我部从西侧发起突袭，直插敌军高地核心阵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因为他的话语而屏息凝神的军官们，继续阐述他的构想：“我们的目标是打掉敌人的指挥所和核心机枪阵地，制造混乱。届时，正面的第15、21团主力，在看到高地上升起的绿色信号弹后，立刻发动总攻。里应外合，一举拿下‘老教堂’高地！”
这个计划充满了风险。渗透行动一旦被发觉，近卫连就可能陷入敌军优势火力的包围之中，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将决定战役胜负的关键手，押宝在一支孤军深入的连队身上，这需要极大的魄力和对这支队伍极强的信心。
波佩斯库少尉张了张嘴，显然被这个大胆至极的计划震惊了，他迟疑道：“殿下，这……太冒险了！您亲自带队渗透……万一……”
“没有万一。”埃德尔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是我们能以最小代价，最快速度取胜的最佳方案。近卫连就是为了执行这样的任务而存在的。执行命令吧，少尉。同时，请迪米特里耶将军务必协调好正面部队的配合时机。”
埃德尔没有给联络官太多犹豫的时间。他转向连长安东内斯库上尉：“上尉，让士兵们原地休息，进食，检查装备。重点是机枪、手榴弹和冲锋枪。确保每个人携带足额的弹药。我们入夜后开始行动。”
“是！殿下！”安东内斯库上尉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和他麾下的小伙子们，早已渴望着用实战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波佩斯库少尉见埃德尔决心已定，只能再次敬礼，转身跑去建立临时通讯点，向师部汇报这一重大的计划变更。
埃德尔则走到一旁，靠在一棵橡树的树干上，再次摊开了地图。他需要将计划细化到每一个班，每一个可能遇到的突发情况。渗透路线、攻击发起信号、与正面部队的协同、遭遇顽强抵抗时的备用方案、撤退路线……无数细节在他脑中飞速运转、推演。
他身边的那些从总参谋部学院毕业的年轻参谋们，此刻大多面露忧色。他们接受的教育告诉他们，王储殿下的计划违背了许多军事原则——主力未动，孤军深入；指挥官亲临最危险的先锋；将胜利寄托于一次奇袭……这太不“正规”了。然而，看着王储那沉浸在战术构思中、冷静得近乎冷酷的侧脸，他们又将质疑的话咽了回去。这位王储，似乎从来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远处，炮声似乎密集了一些，那是双方在进行日常的炮击骚扰。埃德尔抬起头，望向炮声传来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林障，看到了那些在泥泞战壕中等待命令的士兵，看到了敌人阵地上那冰冷的枪口。
他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感在血管中流淌。理论、沙盘、演习，终究是纸上谈兵。只有在这里，在这能闻到死亡气息的前线，才能真正检验他的理念，才能真正锻造出属于罗马尼亚的钢铁雄狮。
卡拉奥尔曼，将是他和近卫连的试炼场，也将是罗马尼亚新式军队向旧时代战争法则发出的第一声怒吼。夜幕，即将成为他们最好的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