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莱斯王宫的图书馆在秋日午后显得格外肃穆。高大的橡木书架上堆满了皮质封面的书籍,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墨水和陈年木材混合的独特气息。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而静谧的光斑。
这是一个王室家庭的非正式聚会。卡罗尔一世国王难得地从繁忙的国务中抽身,坐在壁炉旁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上,神情略显疲惫,但目光依旧锐利。几位近支亲王和他们的家眷分散在图书馆各处,低声交谈着。埃德尔,作为王储,安静地坐在国王脚边的一个软垫上,手里捧着一本带有精美插图的动物图鉴,看似全神贯注,实则眼角的余光始终关注着大人们的一举一动。
他的“祖父”,卡罗尔一世,这位以严谨和勤政着称的霍亨索伦家族成员,正与他的弟弟,一位同样在军中服役的亲王,讨论着多瑙河下游的航运安全以及边境驻军的冬季补给问题。他们的谈话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了地理。
“把那张巴尔干地区的地图拿来。”卡罗尔一世对侍立一旁的宫廷侍从吩咐道。
很快,一副巨大的、悬挂在移动木架上的地图被推到了房间中央。地图绘制精美,色彩鲜艳,标注着繁复的德文和罗马尼亚文地名。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些原本在闲聊的女眷,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国王站起身,拿着一个精致的银质指示棒,在地图上指点着。“……这里是多瑙河三角洲,我们的出海口,地理位置至关重要,但水文复杂,需要加强巡逻……往西,与塞尔维亚的边界,大致以这条河流为界,但上游这一小段,地形崎岖,实际控制线有些模糊……”
大人们围绕着地图,讨论着涉及王国安全与利益的严肃话题。埃德尔也放下了手中的图鉴,站起身,凑到地图前,仰着头,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他湛蓝色的眼睛飞快地扫过地图上的每一处细节,与他脑海中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更为精确的地图信息进行着比对。
卡罗尔一世继续移动着指示棒,来到了喀尔巴阡山脉弧线以内,特兰西瓦尼亚地区的边缘。“……这里,与奥匈帝国的匈牙利王国接壤,边界是根据《柏林条约》划定的,大体清晰。看,从这座山峰,到这条山谷……”
就在这时,埃德尔的目光凝固在了国王指示棒停留的那片区域。一个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误差,映入了他的眼帘。那是一条小小的、在地图上仅如发丝般粗细的河流支流,其上游的流向与实际地理状况存在着微小的偏差。这个错误或许无伤大雅,在当下这个比例尺的地图上甚至可以被忽略,但它确实存在。
埃德尔的心脏微微加速了跳动。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能在国王面前,以一种符合他年龄而又不显突兀的方式,展现他“非凡”观察力的机会。他不能表现得过于成熟,必须借助“童言”的外衣。
他轻轻拉了拉国王厚重外套的衣角,用他那清脆的、带着孩童特有软糯的嗓音开口,语气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单纯好奇:“祖父陛下,这条小河……它画得好像有点不对呀?”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图书馆里,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交谈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卡罗尔一世,都带着一丝惊讶和困惑,转向了这个年仅四岁的孩子。
国王低下头,看着孙子那双清澈而认真的蓝眼睛,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并不认为一个四岁的孩子能看懂复杂的地图,更别提指出错误。他以为这只是孩童无知的戏言。
“哦?埃德尔,你说什么不对?”卡罗尔一世的声音依旧温和,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旁边的亲王和贵妇们脸上也露出了善意的、觉得有趣的笑容,显然都认为这只是小孩子的胡闹。
埃德尔仿佛没有察觉到周围气氛的微妙变化,他伸出小小的、肉乎乎的手指,精准地指向了地图上那条有问题的支流。“这里,祖父陛下。我……我前几天看另一本画册,上面也有这条河。”他眨了眨眼睛,努力回忆着某个“不存在”的画册,“那本画册上说,这条小河的上游,应该是先往左边(西边)拐了一个小弯,绕过一个长满树林的小山包,然后才流进这条大河里的。可是这张地图上,它好像是直接流下来的,没有那个弯弯。”
他描述得极其具体,甚至带上了“画册”、“树林”、“山包”这些充满童趣的词汇,完美地贴合了一个依靠图画和想象来理解世界的幼儿形象。然而,他所指出的地理特征,却并非空穴来风。
卡罗尔一世脸上的轻松笑意渐渐消失了。他俯下身,凑近地图,银质指示棒尖端仔细地沿着埃德尔所指的那条细线移动。他的地理知识和长期研究地图的经验告诉他,埃德尔的描述,似乎……并非完全是无稽之谈。这条支流的准确流向,在他早年实地勘察的记忆碎片中,确实存在着一些模糊的、需要确认的细节。
“亚历山德鲁,”国王没有立刻做出判断,而是沉声唤来了侍从长,“去我的书房,把第三号档案柜里,那份十年前测绘局关于该地区边境地形的详细报告拿来。要快。”
宫廷侍从长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国王会因为一个四岁孩子的一句话而如此兴师动众。但他立刻躬身领命,快步离开了图书馆。
房间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和凝滞。先前觉得有趣的亲王和贵妇们,也收敛了笑容,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不定。他们再次看向埃德尔时,目光已然不同。这个孩子,似乎并不只是在胡言乱语。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在场的人来说却仿佛过了很久。侍从长捧着一份略显陈旧的卷宗回来了。卡罗尔一世接过卷宗,迅速翻到对应的区域,戴上单边眼镜,仔细比对起来。
图书馆里静得只剩下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国王翻动纸张的沙沙声。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目光在国王严肃的脸庞和那份陈旧报告之间来回移动。
终于,卡罗尔一世抬起了头。他取下眼镜,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在埃德尔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喜与深思的复杂情绪。
“埃德尔……”国王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全新的审视意味,“你说得……很可能是对的。”
他扬了扬手中的报告:“根据十年前更详细的实地勘测记录,这条支流的上游,确实存在一个微小的、呈‘Ω’形的迂回,正好绕过一座低矮的、植被茂密的山丘。由于迂回幅度很小,在制作这幅小比例尺总览图时,可能被制图师简化甚至忽略了。”
“哗——”
尽管有所预感,但当国王亲口证实的那一刻,轻微的哗然声还是在图书馆内响起。亲王、贵妇,所有在场的人都露出了震惊无比的表情。一个四岁的孩子,仅仅凭借“一本画册”的印象,竟然指出了一幅由专业机构绘制、悬挂于王宫之内的权威地图上的细微错误!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聪慧可以形容了,这简直是……一种近乎妖孽的观察力和记忆力!
卡罗尔一世没有理会周围的骚动,他蹲下身,平视着埃德尔,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这具幼小的躯体,看清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灵魂。“告诉祖父,埃德尔,你是如何记住那个画册上那么小的细节的?”
埃德尔心中凛然,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绝不能表现出任何超乎寻常的成熟,必须将一切归结于孩童的特质。他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被国王严肃目光吓到的不安,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怯生生地说:“我……我就是喜欢看那些画呀。那条小河弯弯的,像一条小蛇,我觉得很好看,就记住了……”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孩童对于图形和具象事物的记忆力,有时确实超乎成人想象,尤其是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卡罗尔一世凝视了他片刻,那锐利的目光似乎能洞察一切。埃德尔努力维持着眼神的清澈和无辜,心跳如鼓。终于,国王眼中的锐利渐渐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探究意味的温和。他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埃德尔柔软的头发。
“很好……非常好。”国王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观察入微,记忆力惊人……或许,这是上帝赐予罗马尼亚的礼物……”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但那一刻,他看向埃德尔的眼神,已经彻底改变。那不再仅仅是一个祖父看待可爱孙儿的目光,更是一位君王,在审视一位可能的、远超乎他期望的继承人时所流露出的那种郑重与深思。
这次看似偶然的“地图事件”,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卡罗尔一世心中漾开了层层涟漪。他开始真正意识到,他的这位继承人,这位拥有霍亨索伦血统的罗马尼亚王储,其身上所蕴含的潜质,可能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惊人。
而埃德尔,在低下头,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时也知道,他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他在国王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非凡”的种子。这颗种子,将在未来的岁月里,伴随着他更多的“表现”,逐渐生根发芽,最终成长为国王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通往权力和改革之路的第一块基石,就在这看似不经意的童言稚语中,被悄然奠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