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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寒枝十二岁那年的秋天,武馆东墙边的老榆树掉了一半叶子。

林守业来得很勤,比往年任何时候都勤。

不再是空手或提着点心布料,他开始带酒,用素白瓷瓶装着,瓶身没有任何标记。

酒液呈琥珀色,倒在粗陶杯里,漾着光。

他不再大声说笑,话变少了,只是频繁地和叶重碰杯。

喝到后半程,他会把手搭在叶重的小臂上,手指用力箍着,仿佛那不是血肉,而是一截救命的浮木。

叶重话本就不多,此刻更沉默。

他听着,偶尔点头,酒杯端起,放下,再斟满。

林守业的声音压得低,絮絮叨叨,像秋夜冻住的雨。

叶寒枝隔着窗棂,听不真切,只捕捉到一些零碎的词,“货”、“关卡”、“打点”、“难”。

他看见父亲的脸在油灯的光晕里,像一块被水流冲刷的石头,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承受着。

母亲在灯下缝补一件叶重的旧衫,针脚细密匀称。

她偶尔抬眼,目光掠过窗外那两个对坐的男人,然后垂下,继续手上的活计。

她什么也不问。

叶寒枝却感到一种无形的重量,从酒桌那边弥漫过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他呼吸不畅。

终于有一天,林守业没带酒。

他进门时,武馆的学徒们刚结束下午的练习,正三三两两散去。

他站在院子中央,背对着西斜的光,影子几乎盖住了整个青石地面。

他没像往常那样先跟叶重打招呼,而是看着那些少年的背影,直到最后一个走出大门,院门合拢。

叶重从兵器架旁转过身,看着他。

林守业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他往前走几步,走到叶重面前。

他的肩膀不像平时那样挺括,微微佝偻着。

“老叶,”

他开口,嗓子是哑的,“这次,你得帮我。”

叶重没问什么事。

他只是站着,等他说下去。

“一批货,”

林守业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从南边来的,很要紧。路上……出了点岔子,押货的人折了,货被扣在城外三十里的黑水渡。”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不是官府,是‘过山风’的人。”

叶寒枝蹲在门槛上,心里一跳。

“过山风”是盘踞在城外山里的匪伙,名头很响,手段狠辣。

叶重的眉头蹙了一下,又很快展开。

他看着林守业,眼神很深,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

“那批货,”

林守业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音,

“是我的身家性命。拿不回来,我……我就完了。”

他伸出手,想去抓叶重的手腕,中途又无力地垂下,“他们认得我的旗号,我去,是羊入虎口。只有你……老叶,你当年在道上还有名望,他们或许肯卖你个面子。就算不卖,以你的本事,也能……”

也能怎样,他没说。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榆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

叶重沉默着。

这沉默比拒绝更让人难熬。

良久,叶重转过身,走到兵器架前。

那上面挂着一把刀,一把他许久未曾动过的刀。

刀鞘是乌木的,没有任何装饰,陈旧,却保养得很好。

他伸出手,用指腹慢慢拂过刀鞘,动作轻缓,像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什么时候?”他问,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林守业几乎是立刻回应,语速快得像怕他反悔:“明天!明天晌午,黑水渡东边的野树林。他们只等到未时末。”

叶重收回手,点了点头。

“知道了。”

林守业长长舒出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脱。

他想说些感谢的话,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拍了拍叶重的肩膀,转身快步走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有些仓皇。

叶重依旧站在兵器架前,背对着叶寒枝。

晚上,母亲没有坐在窗边做针线。

她早早回了房。

叶重一个人在厨房和面,擀面条。

案板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一下,又一下。

叶寒枝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父亲宽厚的背脊。

那脊背曾经能扛起他整个童年,此刻却仿佛压上了看不见的东西。

“爹。”

他喊了一声。

叶重没有回头,依旧一下下擀着面。

“嗯。”

“危险吗?”

叶寒枝问。

他知道这话多余,可他忍不住。

叶重停下手,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平静。

“去睡。”

他说。

第二天,叶重天不亮就出了门。

他没带那把乌木鞘的刀,只在腰间别了一柄短刃。

叶寒枝扒在窗沿上,看着父亲的背影融入尚未褪尽的夜色里,心揪成一团。

武馆那天照常开课。

学徒们依旧在院子里挥汗如雨,呼喝声依旧响亮。

可叶寒枝觉得院子里空荡荡的。

他蹲在门槛上,眼睛不时瞟向院门。

阳光一点点移动,从东墙爬到头顶,再慢慢西斜。

每一刻都变得无比漫长。

母亲一整天都待在房里,没有出来。

将近傍晚,院门终于被推开。

叶重回来了。

他身上的粗布短褂沾了些尘土,脸色有些疲惫。

他走进来,像往常一样,先扫了一眼院子里的学徒,目光掠过叶寒枝,没有任何停留。

叶寒枝悬着的心猛地落回原地,几乎要雀跃起来。

他看着父亲走进正屋,关上门。

那天晚上,林守业又来了。

他提着一坛真正的陈年花雕,还有一大包油光锃亮的烤鸭。

他一进门就朗声大笑,用力抱住叶重,拍着他的背。

“老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有你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

他的嗓门恢复了往日的大小,甚至更加洪亮,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红光满面。

叶重任由他抱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他松开后,淡淡说了句:“解决了就好。”

饭桌上,林守业谈笑风生,不断给叶重倒酒,夹菜。

他详细描述着自己是如何接到消息,如何欣喜若狂,对黑水渡的具体过程却一句没问。

他只反复说着:“老叶,这份情,我记下了!这辈子都记着!”

叶重大多时候在听,偶尔端起酒杯抿一口。

烤鸭的油脂凝固在盘子边缘,白花花的一圈。

灯光下,林守业的笑脸显得格外真切,也格外用力。

叶寒枝注意到,母亲吃得很少。

她坐在那里,安静地听着林守业高谈阔论,目光偶尔落在叶重沉默的侧脸上,又很快移开。

她眼神里那种空寂的东西,似乎比以往更浓了些。

饭后,林守业又坐了很久,直到月上中天。

他告辞时,脚步有些虚浮,是酒意,也是兴奋。

叶重送他到门口。

“行了,别送了,”

林守业摆手,打着酒嗝,“回去歇着。以后……以后有事,尽管开口!”

他这话说得底气十足。

叶重点点头,看着他踉跄走远,消失在巷子口的黑暗里。

关上门,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一片清冷。

叶重没有立刻回屋,他站在院子中央,仰头看着那轮明月,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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