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晔抬手止住了众人，负手立于廊下，静静听着殿中传来的歌声。
江顺恭谨地立在魏晔身后，虽是低垂着头，嘴角极力向下抿着，却终究没能压住那向上翘起的弧度。
这可真是天意使然！谁能想到自家主子回回来昆玉阁都能遇见皇上呢！今儿个更是巧得不能再巧，赶着主子抚琴唱曲的时候，嘿，皇上就来了！主子可从未在人前唱过，也就是哄七皇子时哼过几句，当时就把他们惊得不轻，瞧瞧，如今皇上怕是也惊着了！
江顺只觉得嘴角快要失控，赶忙蹙了蹙眉，把满心的得意硬生生压了回去。
安福微一侧目，瞥见江顺那得意样儿，心下暗叹这小子真是好运道，跟了这么一位主子。今日之后，德妃娘娘的势头怕是要更上一层，不过细想起来，这位主子的荣宠，又何曾真正少过呢？
直至琴音彻底落定，魏晔方才掀开门帘迈了进去。
冬阳透过暖阁的支摘窗洒进来，在崔琇身上投下斑驳光影，她侧身席地坐在琴案前，身着胭脂红锦缎长袄，衣料是今冬新贡的暗纹罗，举手投足间折枝梅花隐现，领口缀着银狐风毛，宽大的裙摆如云霞铺散，掩住了身下厚厚的洋红撒花毡毯。一头青丝绾作归云髻，发间并无过多珠翠，只斜插一支赤金点翠衔珠步摇，凤喙中垂下的长串珊瑚珠在她颊边轻轻晃动，与耳垂上那对同色的红玉耳珰遥相呼应。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一小节皓腕，戴着一对赤金镶红宝镯子。
琴案旁放着一把錾花银壶，一只银酒杯倾倒在一旁，残余的酒液泛着莹润的光，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酒香。
闻得请安声，崔琇方才侧首，却并未起身相迎，眼波悠悠转向魏晔，唇角浅浅一勾，柔柔唤了一声：“皇上。”
她的额间以金粉描画着一朵小巧的梅花钿，一双柳眉拖长了弧度，朱唇一点，这身装束分明华贵浓艳得像一幅重彩工笔，偏偏她却带着几分慵懒。
魏晔的呼吸微微一滞，恍觉是院中那株红梅成了精，径直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了手。
崔琇的目光从魏晔修长的手指缓缓移到他的脸上，才将自己微凉的手，不紧不慢地搭了上去。
魏晔指节收拢，手腕一用力，便将崔琇稳稳带起，离得近了，原本若有似无的酒香，变得愈发浓郁。
他瞧了一眼脚边倾倒的银杯，眉峰微挑：“饮酒了？倒是稀奇，朕记得你上回煮的是牛乳茶，今日怎的换了口味？”
崔琇纤指轻抬，虚虚一点窗外景致：“如此韶光，若不饮几杯，岂不是辜负了这天地美意？”
魏晔牵着她的手，引着她不疾不徐地往暖阁内走：“朕竟不知，蓁蓁何时学了这一手好琴艺，歌喉也如此动人。”
“皇上也未曾问过妾呀。”崔琇带着几分狡黠，“书须一页页翻看，方得滋味。若一眼望尽，便如囫囵吞枣，失了其中意趣。若一下全叫皇上知道了，往后皇上该觉得妾无趣了。”
魏晔撩袍坐下，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歪理，朕看你分明是在躲懒，不肯为朕费心。若不是朕今日恰好过来，还不知要被你瞒多久。”
崔琇将盛着栗子的碟子轻轻推至他手边：“皇上若想听曲，宫中善歌的妹妹们不知凡几，都等着为皇上献艺呢，只怕皇上听都听不过来！若真要排班轮值，怕是能排到明年开春呢。”
魏晔喉间滚出一声低笑，侧首靠近她：“朕听着这话怎么觉着，你这银壶里装的不是酒，倒像是陈年的老醋。”
崔琇嗔了他一眼，随手拈起一颗栗子：“妾才没有，皇上定是瞧错了。”
魏晔被她这模样逗得朗声大笑，从善如流地点头：“好，是朕看走了眼。”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琴上，“那蓁蓁要如何才肯为朕再弹一曲？”
崔琇目光扫过案几，落在那碟栗子上：“这是今岁的新栗，最是软糯香甜，妾忙了半晌才烤好，总得先让妾尝尝，才有力气做别的，不是么？”
魏晔岂会不懂她这点心思，他眼底笑意更深，从善如流地伸出手：“既然蓁蓁开了口，朕便为你效劳一回。”
说罢，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浑圆的栗子，在指间轻轻一捻，栗壳便应声绽开一道缝隙，发出清脆的细响，指尖灵巧地剥开褐色外衣，将果肉取出置于瓷碟中，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优雅。
崔琇瞧着他这一连串动作，笑吟吟道：“多谢皇上。”
她拈起果肉，抬手以袖掩面，方才放入口中，只余一双妙目望着魏晔，眼波似春水融冰，清冽中漾着丝丝缠绵的暖意。
魏晔望着这双眼睛，只觉得殿中尚未散尽的酒意愈发醉人，心神随之一荡。
待崔琇将手放下，又执起茶盏浅啜了一口，魏晔方将新剥的果肉放入碟中，抬眼问道：“滋味如何？可是软糯香甜？”
崔琇眼梢微挑：“御膳房果真没有骗妾，这是妾吃过最香甜的栗子。”
满屋的宫人连呼吸都放轻了，个个垂首屏息，恨不得将自己隐进墙缝里，安福的下巴更是快抵到了胸口。
乖乖，不愧是德妃娘娘，满宫里敢支使皇上给自个儿剥栗子的，她可是头一位！从来都是旁人伺候皇上，哪见过皇上亲手伺候人的？可瞧皇上那模样，非但不恼，反倒是乐在其中。这其中的门道，他怕是参不透喽！
魏晔又剥了几粒，取过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手，好整以暇地望向崔琇：“栗子也吃了，可是能给朕抚琴了？”
崔琇见好就收，适才一番娇闹不过是情趣，此刻该顺顺皇上的意了。
她起身行至琴案前落座，侧首回眸：“不知皇上想听什么？”
魏晔向后靠去，以手支额，目光却始终胶着在她身上：“蓁蓁随意即可。”
崔琇指尖随意拨过琴弦，带出几声零落的清音，双手置于丝弦之上，正欲起调。
忽闻一缕歌声自暖阁之下袅袅飘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