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日,皇帝派人送回了那件玄狐大氅。
不是梁九功亲自来,是一个眼生的年轻太监,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大氅,恭敬地呈到李鸳儿面前。
“万岁爷说,前儿个赏下去的料子,让尚服局重新改了改尺寸,夫人穿着更合身些。”小太监声音清脆,“万岁爷还吩咐,如今天寒,夫人需常带着六皇子走动,这件衣裳厚实,挡风。”
话说得滴水不漏——不是“赐还”,是“改好了尺寸”;不是“私相授受”,是“体恤皇子养母需走动”。
但李鸳儿接过那件大氅时,指尖感受到的不仅是皮毛的柔软厚重,还有那份不容拒绝的、沉甸甸的帝王心意。
大氅被重新熏过,依旧是龙涎香,却似乎混入了一丝极淡的、清冷的梅香。
领口内衬处,原本的玄色缎面,被换成了更柔软贴肤的浅云灰色素锦,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只在襟口处,用同色的丝线,极隐秘地绣了一枝小小的、含苞的绿萼梅。
若非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但这细微的改动,比任何言语都更直白地宣告着:这件衣裳,朕为你改过了。它现在是独属于你的。
李鸳儿的手指抚过那枝小小的、几乎要隐没在锦缎纹理里的梅花,心口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中带着悸动。
皇帝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
我要做的事,谁敢说不?
我要给的东西,谁敢不接?
我给的怜爱与温暖,你安心收着便是。
这是一种近乎霸道的安全感。在这深宫之中,没有什么比帝王的明确回护,更能让人安心,也更能让人……心乱。
今天她将大氅仔细收好,这次没有锁进箱底,而是挂在了衣架最显眼的位置。
素心进来看到,眼神微动,却什么都没问,只默默将炭盆拨得更旺了些。
梅园相遇后,日子看似恢复了平静。李鸳儿依旧深居简出,照料孩子,偶尔与李秀儿说说话。皇后那边似乎真的“少操心”了,没再有什么明显的动作。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皇帝来静怡轩看六皇子的次数,并未明显增多,但每次停留的时间,总会比预想的要长一些。
有时是考校嗣儿的功课,有时是问问恩哥儿近日读了什么书,更多的时候,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李鸳儿哄孩子,或是轻声细语地安排宫务。
他不常说话,但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
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或怀念,渐渐多了些别的、更复杂难辨的东西——欣赏,探究,以及一种隐晦的、克制的专注。
李鸳儿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
她依旧谨守本分,低眉顺眼,应答得体,但某些细微之处,也开始有了不易察觉的变化。
比如,皇帝若夸她今日的发髻梳得别致,第二日她或许会换一支更素雅却更衬气质的玉簪。
比如,皇帝若说六皇子今日穿的这件鹅黄小袄显得精神,过几日她给孩子们裁新衣时,便会多选些明亮却不扎眼的颜色。
比如,皇帝偶尔提及某处梅景甚好,她会在闲时,不经意地带着孩子们“路过”那里。
不是刻意讨好,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小心翼翼的回应。告诉他:我看到了你的好,也在试着……靠近。
这种暗流涌动的默契,像早春冰面下悄然流动的暖水,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已开始松动、融化。
李秀儿最先察觉到姐姐的变化。
那日她来静怡轩,正碰见皇帝刚走。李鸳儿站在廊下目送圣驾,侧影在夕阳余晖里显得沉静而柔和,唇角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暖意。
“姐姐,”李秀儿等皇帝走远了才上前,挽住李鸳儿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压低声音,“皇上对你……是不是……”
李鸳儿收回目光,脸上那点暖意迅速敛去,恢复了平日的淡然:“别胡说。”
“我才没胡说。”李秀儿跟着她进屋,关上门,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兴奋和担忧,“姐姐,这是好事,也是……险事。皇后那边,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我知道。”李鸳儿在榻边坐下,拿起一件未做完的小儿衣裳,继续缝着,“所以更要小心。
皇上的心意……我明白。但能明白多久,能持续多久,谁也不知道。”
她抬头看向妹妹,眼神清澈而冷静:“秀儿,咱们不能把所有的指望,都放在这份‘心意’上。
皇上的庇护是一回事,咱们自己立得住,才是根本。”
李秀儿怔了怔,随即郑重点头:“姐姐说得对。是我太心急了。”
她挨着姐姐坐下,拿起另一件衣裳帮着缝,“我只是……只是觉得,姐姐太苦了。若是皇上真的能……”
“能什么?”李鸳儿打断她,手中的针线不停,“给我名分?让我入宫?那嗣儿和恩哥儿怎么办?六皇子又怎么办?朝臣会怎么说?皇后和那些妃嫔,会容得下我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李秀儿哑口无言。
“皇上的心意,或许是真。”李鸳儿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今日觉得新鲜怜惜,明日或许就厌倦了。何况,我这身份……太尴尬。进,难有立足之地;退,也无处可退。”
她放下针线,望向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所以,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皇上的好,我记着,也……试着回应。但绝不能昏了头,把所有赌注都押上去。孩子们,你,还有我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李秀儿看着姐姐沉静的侧脸,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敬佩。姐姐看得太清醒,也太累了。
“姐姐,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她握住李鸳儿的手,坚定地说。
李鸳儿反握住妹妹的手,微微一笑:“我知道。”
姐妹俩的手紧紧相握,在这寒意未消的深宫里,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力量。
又过了几日,天气回暖了些,积雪开始融化。
李鸳儿趁着午后阳光好,抱着六皇子在静怡轩的小院子里晒太阳。
嗣儿和恩哥儿在嬷嬷看顾下,堆着最后一点残雪。
忽然,院门外传来请安声,是皇帝身边另一个得用的太监小路子。
“崔夫人,万岁爷在御书房批折子有些乏了,想起前几日夫人送去的山楂糖球(李鸳儿后来用剩下的糖葫芦改做的),说是生津开胃,还想再要些。
万岁爷说,若夫人得空,不拘多少,做些便是。”
这借口找得实在不算高明。御膳房什么点心没有?偏偏要她亲手做的山楂糖球。
但帝王开口,便是恩典。
李鸳儿应下了,让乳母抱走六皇子,自己洗净手,去了小厨房。
这次她做得格外用心。
选了最红最饱满的山楂,仔细去核,熬糖时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裹糖均匀透亮,最后还在尚未完全凝固的糖衣上,撒了少许炒香碾碎的黑芝麻和白芝麻,增香添色。
做好的糖球晶莹红亮,芝麻点缀,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她将糖球装在一个天青釉的莲花形瓷碟里,想了想,又用另一个小碟装了几块自己试着做的、口感更软糯的枣泥山药糕。
“素心,你亲自送去。”她吩咐道,“就说……糖球性酸,不宜多用,配着枣泥糕,能缓和些。”
素心领命去了。
李鸳儿洗净手,回到院中,心却静不下来。一会儿想着糖球会不会太酸,一会儿想着皇帝会不会喜欢枣泥糕,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这般胡思乱想实在不该。
她强迫自己拿起针线,却半晌没缝上一针。
直到素心回来,脸上带着笑:“夫人,万岁爷收下了。
梁公公接的,说万岁爷正好批完一批折子,当即就尝了一颗,连说‘爽口’,还赏了奴才一个荷包。”
李鸳儿心中微松,却又提了起来——他喜欢,便是好事,却也意味着,这份特别的“惦记”,会持续下去。
果然,傍晚时分,梁九功又来了。这次送来了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
“万岁爷说,夫人做的点心甚好,这是赏夫人的。”
李鸳儿打开木盒,里面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对白玉雕成的兔子镇纸。玉质温润,雕工精巧,兔子神态憨然可掬,伏在祥云之上,正好可以用来压住画纸或书页。
这对镇纸,一看便是给女子或孩童用的。既雅致,又不逾矩。
“万岁爷还说,”梁九功笑眯眯地补充,“这对兔子,让夫人给两位小公子玩赏,或是夫人自己留着用,都使得。”
话中之意,耐人寻味。是给孩子们的玩物,也是给她的……陪伴。
李鸳儿谢了恩,收下镇纸。当晚,她便让嗣儿和恩哥儿来看。
两个孩子果然喜欢得不得了,争着要玩。
最后还是李鸳儿做主,一只给了嗣儿,一只给了恩哥儿,嘱咐他们仔细收好。
看着孩子们欣喜的模样,李鸳儿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
皇帝的这份心意,不仅给了她,也惠及了她的孩子。
这份周全与细腻,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人难以抗拒。
夜里,她将那件玄狐大氅从衣架上取下,披在身上。
皮毛的暖意瞬间包裹全身,淡淡的龙涎香与梅香萦绕鼻尖。
她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身披华贵大氅的女子,面容沉静,眼神却泄露出一丝迷茫与挣扎。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大氅领口内衬那枝隐秘的梅花刺绣。
冰凉的丝线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依赖吗?有的。在这孤军奋战的深宫,帝王的回护是唯一的浮木。
爱慕吗?或许……也是有的。
不是少女时对崔展颜那种掺杂了卑微仰望的痴恋,而是一个成熟女子,对一个强大、细腻、且对她展露出特别关注的男人,难以避免的欣赏与悸动。
可这依赖与爱慕,都建立在流沙之上。帝王恩宠,朝不保夕。前有皇后虎视眈眈,后有无数新人蓄势待发。
她该怎么做?
是紧紧抓住这片刻的温暖与安全,哪怕知道它可能转瞬即逝?
还是继续保持着清醒的距离,随时准备抽身,却要忍受更长久的孤寒?
镜中的女子没有答案。
窗外,月色清冷。
早春的夜风穿过庭院的枯枝,发出细微的呜咽,像是叹息,又像是催促。
李鸳儿缓缓收紧手臂,将大氅更紧地裹住自己。
皮毛的暖意丝丝渗入肌肤,那混合着龙涎与梅香的气息,仿佛带着某种安抚的力量,让那颗惶惑不安的心,渐渐沉淀下来。
至少今夜,至少此刻,这温暖是真实的。
至于明日……
她吹熄了灯,和衣躺下,大氅依旧覆在身上。
在彻底沉入睡眠之前,一个模糊却坚定的念头浮上心头:
无论前路如何,她都要为自己,为孩子们,走出一条生路。
皇帝的垂青是风,她需得学会借这股风,让自己这艘飘摇的小船,行得更稳,更远。
而不是……被这风,吹得迷失方向,或是彻底倾覆。
夜色深浓。
玄狐大氅在黑暗中泛着幽微的光泽,像守护,也像桎梏。
而披着它的女子,在温暖与危机并存的梦境边缘,轻轻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