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院的清晨,照例是在承恩咿呀的童声与嗣儿朗朗的读书声中开始的。
李鸳儿正亲自给承恩系上小褂的盘扣,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孩子柔软的发顶,泛着浅浅的金棕色——这颜色,像极了石头在阳光下干活的发色。
她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打好结,又替孩子捋平衣襟。
“娘亲,爹爹昨日夸我字写得好。”嗣儿放下书本,跑到她身边,仰着小脸,眼中满是孺慕与小小的骄傲。
李鸳儿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嗣儿聪慧,自然写得好。”心中却掠过一丝疑惑。崔展颜近些年对孩子们虽不算冷淡,但也少有这般直接的夸赞,尤其嗣儿并非他期待的嫡长子。
正思忖间,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崔展颜一身靛蓝常服,走了进来。他脸色比前几日好了些,胡茬刮得干净,只是眼下仍有些淡淡的青影,眼神也比往常深沉许多。
“爹爹!”两个孩子立刻欢快地围了上去。
崔展颜蹲下身,一手一个揽住,目光却先在嗣儿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向承恩。那眼神,不再是往日惯有的、带着几分敷衍的慈爱,而是……一种极其专注的、近乎审视的打量。他细细看着承恩的眉毛、眼睛、鼻梁,甚至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孩子的小耳朵,又摸了摸他的发顶。
“恩哥儿昨夜睡得可好?”他问,声音温和,视线却未曾离开孩子的脸。
“好!爹爹,我梦见大马了!”承恩奶声奶气地回答,小手无意识地抓挠了一下脸颊——这是石头小时候也有的小动作。
李鸳儿的心,猛地一沉。她面上不动声色,含笑走上前:“夫君今日怎么得空过来?早膳用了吗?”
崔展颜这才抬眼看向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探究,有审视,还有一丝竭力压抑的、李鸳儿看不懂的暗涌。
“用过了。来看看孩子们。”他站起身,走到嗣儿刚才写字的小几旁,拿起那张写满大字的宣纸,指尖划过墨迹,似在欣赏,又似在借这个动作掩饰什么,“嗣儿确实进益了。”他又看向承恩,招招手,“恩哥儿,过来,让爹爹好好看看。”
承恩欢快地跑过去。崔展颜将他抱起,放在自己膝上,这一次,看得更加仔细。他捧起承恩的小脸,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孩子的眉骨,又执起他的小手,一根根手指细细看过,甚至撩开他的袖口,看了看手腕。
“这孩子……长得挺结实。”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可那过于细致的观察,让李鸳儿脊背微微发凉。
“是,恩哥儿胃口好,不挑食。”她强自镇定,笑着应和,袖中的手指却已悄然攥紧。崔展颜这是在干什么?他从未对孩子有过这般……近乎检查般的关注。
崔展颜放下承恩,目光再次扫过两个孩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拍了拍嗣儿的肩:“好生读书。”又对李鸳儿道:“你教养得好。”
说完,他并未像往常那样多留,甚至没有多看李鸳儿一眼,便转身离开了栖梧院。
李鸳儿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只剩下一片冰封的凝重。她缓缓走到窗边,目光落在正在院中追逐一只蝴蝶的承恩身上。
阳光下,孩子的侧脸线条,奔跑时微微摇晃的小脑袋,甚至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一些被她刻意忽略、深埋心底的细节,此刻在崔展颜异常举动的刺激下,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不……不可能。石头远在城外车马行,与她见面极少,且每次都是极其隐秘。石头自己更是个锯嘴葫芦,重情重诺,绝无可能说漏什么。这件事,天知地知,石头知,自己知,再无第五人知晓。
那崔展颜为何突然如此?前几日他闭门不出,母亲赵玉娥深夜探望,之后他便恢复了常态,只是这常态之下,却多了这份对孩子们令人不安的“关注”。
是有人说了什么?还是他察觉了什么?抑或……只是她自己多心了?毕竟,嗣儿和承恩名义上都是他的儿子,父亲多看几眼,似乎也无可厚非。
可那眼神……那不是单纯的父爱,那里面有审视,有衡量,甚至有一丝极淡的、被压抑的……怀疑?
李鸳儿猛地转身,快步走向内室。她需要静一静,需要好好想想。崔展颜这几日的反常,医馆的流言(她安插在崔展颜身边的长随隐约提到那日去了某医馆),母亲赵玉娥的介入,以及他对孩子突如其来的、细节上的关注……
这些碎片在她脑中飞速旋转,试图拼凑出一个可能的轮廓。一个让她心惊胆战的轮廓。
她走到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慌乱无用,自乱阵脚更是大忌。
无论崔展颜知道了什么,怀疑了什么,只要没有确凿证据,一切就还有转圜余地。而证据……她绝不允许任何证据出现。
“来人。”她唤来最信任的丫鬟,低声吩咐,“去打听一下,三少爷前几日闭门时,府里可有什么特别的动静?尤其是……关于孩子们的风言风语,或者,有没有什么生面孔接近过少爷?”
“是。”丫鬟领命而去。
李鸳儿又唤来负责照料承恩的乳母和贴身丫鬟,细细问了一遍这几日孩子的饮食起居、接触过什么人,尤其是否有离开过她们视线的时候。得知一切如常,并无异样,她才略略松了口气。
但心中的警铃,已然长鸣。
她走回窗边,承恩已经抓住了那只蝴蝶,正小心翼翼地捏着翅膀,兴奋地拿给嗣儿看。两个孩子头碰着头,笑容纯粹。
那是她的骨肉,是她在这世上最深的牵绊,也是她最致命的软肋。
崔展颜……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鸳儿眼神渐冷。无论你知道了什么,怀疑了什么,若你敢动我的孩子一分一毫…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这一次,她必须比任何人,都更早看清云雾后的雷电,也更早为自己和孩子们,筑起最坚固的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