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崔府后院的紫藤花开得正盛,垂落如瀑,却丝毫未能驱散崔展颜心头的阴郁。
这些年来,府中接连添了几房美妾,个个皆是千挑万选的佳人——柳氏身段妖娆,擅弹琵琶;
林氏嗓音清亮,唱得一口好昆曲;新进门的赵氏更是通晓诗画,谈吐不俗。
可偏偏,这些女子的肚皮,一个都没有动静。
崔展颜斜倚在书房窗边的紫檀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眼神却飘向窗外那片绚烂的紫藤。
阳光透过花叶缝隙洒进来,在他俊朗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年近三十,正是男子最富魅力的年纪,眉眼间既有世家公子的风流,又因这几年的官场历练,添了几分沉稳气度。
“爷,柳姨娘派人送来了冰糖燕窝,说是亲自炖了两个时辰。”门外小厮轻声禀报。
崔展颜摆了摆手,连眼皮都未抬:“搁着吧。”
他心中莫名烦躁。今日原本要去盐运司衙门,却临时告了假。倒不是真有什么大病,只是这几日总觉得精神不济,偶有咳嗽,府里常请的李大夫开了几副药,吃了也不见大好。
“或许该换个大夫瞧瞧。”这念头一起,便挥之不去。老话说得好,医不自治,医也不专侍一家。
崔展颜素来对自己的身子颇为自信,习武强身,饮食讲究,这些年连场大病都不曾有过。可这小小的风寒缠绵不去,倒让他平添了几分疑心。
午后,他换了身寻常锦袍,只带了两名贴身长随,信步出了崔府。
京城街市繁华依旧,车马粼粼,人声喧嚷。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拐进一条相对清净的街巷,却见前方一处医馆门前,竟排起了长队。
那医馆门面不算阔气,黑漆匾额上只书“仁心堂”三个朴拙大字。
可门前候诊之人却形形色色,有衣着简朴的平民,也有轿马停在一旁的富户,甚至还有两个看似小官吏模样的人,都安安静静地排队等候。
“这大夫什么来头?”崔展颜驻足观望,心中好奇。长随机灵,立刻上前打听,回来低声道:
“爷,问过了,坐堂的是位姓徐的老先生,据说祖上三代行医,尤其擅治疑难杂症,在城南这一带极有名望。
每日只看五十个号,天不亮就有人来排队了。”
崔展颜沉吟片刻,忽然道:“去,拿我的名帖,请徐大夫得空时为我诊一诊脉。多使些银子,务必要安排上。”
长随应声而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匆匆回来:“爷,徐老先生说今日号已排满,但听说是崔府三少爷,愿在晚间歇诊后,特意为您留一刻钟。”
崔展颜颔首,心中对这位大夫倒生了几分敬重——不因权贵而破规矩,却愿额外加班,是个有风骨的。
待到日落西山,医馆前的队伍终于散去。崔展颜这才整了整衣袍,迈步而入。
馆内药香浓郁,陈设简朴却洁净。一位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老者正在整理脉枕,见他进来,起身拱手:“崔公子,老朽徐济仁有礼了。”
“徐老先生客气,是在下叨扰了。”崔展颜还礼,暗中打量这位名医。徐济仁约莫六十上下,双目炯炯有神,手指修长干净,确是一派医者风范。
寒暄两句,分宾主落座。徐济仁将脉枕推至崔展颜面前:“公子请。”
崔展颜伸出手腕,徐济仁三指轻搭,闭目凝神。起初神色如常,可不过片刻,那双寿眉便渐渐蹙起。
他微微侧头,似在细辨脉象,口中不自觉发出低低的“嘶”声,偶尔咂咂嘴,摇了摇头。
崔展颜原本轻松的心情,随着徐济仁的表情变化,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虽不通医理,却也听说过“医家三不吉”——摇头、叹息、不说话。如今看徐济仁这般情状,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徐老先生,”他忍不住开口,声音还算平稳,“可是在下脉象有何不妥?但说无妨。”
徐济仁缓缓睁眼,眼神复杂地看了崔展颜一眼,却未立刻答话,而是转向侍立在一旁的长随和药童:“诸位暂且回避,老朽有些话需与崔公子单独说。”
众人退去,医馆内室顿时安静下来,只余窗外隐隐传来的市井之声。崔展颜心中疑窦更甚——什么病症需要屏退左右?莫非真是得了什么重症?
“老先生,”他强自镇定,“我这些日子不过偶感风寒,咳嗽几声,莫非……另有隐情?可是肺腑有恙?
或是……更严重的症候?”
徐济仁沉吟良久,那双能洞悉病痛的眼睛在崔展颜脸上逡巡,似在斟酌措辞。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崔公子,依老朽看,您风寒之症不过表象,脉象浮浅,三五剂药便可化解。
您脏腑强健,气血充盈,并无大碍。”
崔展颜一怔,既无大碍,何以如此严肃?
徐济仁话锋一转,语气更加慎重:“只是……有一事,老朽不知当问不当问。”
“老先生请讲。”
“公子府上……子嗣可还兴旺?”徐济仁问得含蓄,目光却紧紧锁着崔展颜的反应。
崔展颜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老先生何出此问?在下已有一子一女,正室所出。”
(他刻意略去了承恩与嗣儿,还说谎一儿一女,男人面子问题)只提了陶春彩所生的承悦——虽然是个瞎女,但此刻说出来,好歹算是“有后”。
徐济仁闻言,眉头皱得更紧,搭在崔展颜腕上的手指又细细探了片刻,随即竟收回了手,捋了捋长须,摇头叹道:“若是如此……那便是老朽学艺不精,诊错了脉。惭愧,惭愧。”
这话说得蹊跷,崔展颜心中的不安如潮水般涌起。他凝视着徐济仁:“老先生有话不妨直说。您方才……究竟诊出了什么?”
徐济仁眼神闪烁,似在权衡,半晌才道:“公子当真已有所出?且是近两年内?”
崔展颜沉默片刻。嗣儿已近五岁,承恩也三岁有余,承悦倒是去年所生……他忽然意识到,除了早年李鸳儿生育二子,以及去年陶春彩生下承悦,这三四年间,府中那些年轻娇媚的妾室,竟真的无一怀孕!
这个发现让他脊背发凉。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说实话:“不瞒老先生,在下确有两子,但皆是数年前所生。至于近年所纳妾室……确实无人有孕。”
徐济仁的眼神陡然清明,那副犹豫不决的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医者确诊后的笃定与凝重。他缓缓点头:“这便是了。”
“是什么?”崔展颜追问,声音已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徐济仁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崔公子,您的脉象显示,肾精亏损严重,精关不固,精源枯竭。简言之——您恐已难令女子受孕。”
“哐当”一声,崔展颜手边的茶盏被袖子带倒,滚落在地,碎瓷四溅。他却恍若未闻,只死死盯着徐济仁,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
“不可能……”他喃喃道,声音干涩,“我身体一向强健,怎会……”
“这正是老朽疑惑之处。”徐济仁神色严肃,“公子肾精之损,非一日之寒,乃是经年累月所致。且损伤之深,已入髓海,非寻常药物可补。老朽冒昧问一句——公子可曾受过重伤?尤其腰腹之处?”
崔展颜机械地摇头。他自幼习武,虽有过跌打损伤,但从未伤及要害。
“那……日常饮食中,可有什么是长年服用之物?或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饮食?”崔展颜脑中一片混乱,“府中厨子七八个,菜肴日日翻新,并无固定饮食……”话说到一半,他忽然顿住了。
无数画面碎片般涌来——李鸳儿早年常亲手为他炖的补汤,陶春彩送来的参茶,各房妾室为讨好他而制的点心羹肴……那些汤汤水水,热气氤氲后的一张张温柔笑脸,此刻在脑中竟变得模糊而诡异。
徐济仁观察着他的神色,缓缓道:“肾精之损,若非外伤,多与饮食药物有关。有些东西,少量服用无碍,但若经年累月摄入,积少成多,便能悄无声息地损伤根本。公子不妨……仔细回想。”
崔展颜猛地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椅子。他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青筋隐隐跳动,那双惯常含笑风流的桃花眼里,此刻翻涌着震惊、愤怒、恐惧,以及一种被彻底愚弄后的暴戾。
“老先生,”他声音嘶哑,“此症……当真无药可医?”
徐济仁缓缓摇头,眼中有一丝怜悯:“老朽无能。公子肾精枯竭已深,纵有仙丹妙药,恐也……回天乏术。”
最后四个字,如同丧钟,在崔展颜耳边轰然鸣响。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医馆的。暮色已深,华灯初上,京城街市依旧热闹,可他只觉得周遭一切声音都隔了一层,人影幢幢皆如鬼魅。他踉跄走在街上,长随要来搀扶,被他狠狠推开。
“滚!都滚开!”
他嘶吼着,像一头受伤的困兽。行人纷纷侧目避让,窃窃私语。
难有子嗣……肾精枯竭……经年累月……
每一个词都在他脑中炸开,炸得他神智昏聩。如果徐济仁所言属实,如果他的身体真的早在数年前就开始败坏,那么——嗣儿和承恩,真的是他的儿子吗?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钻入心底,嘶咬着他的五脏六腑。李鸳儿那张温婉顺从的脸,此刻想起,竟觉无比可怖。还有陶春彩,那个蠢妇生下的瞎女……难道也是……
不,不可能!他崔展颜怎么可能替别人养儿子?怎么可能被一群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愤怒与恐惧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他跌跌撞撞回到崔府,冲进书房,砰地关上门,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黑暗中,他背靠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双手插入发间,浑身颤抖。
子嗣。血脉。男人的根本,家族的延续。
若他当真不能再有亲生骨肉,若现有的儿子也非亲生……那他崔展颜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一切,官位、财富、名声,还有什么意义?他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窗外,紫藤花的香气幽幽飘入,甜腻得令人作呕。崔展颜缓缓抬头,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褪去,只剩下冰冷的、近乎疯狂的狠戾。
他要查。
从今日起,崔府的每一口饭、每一盏茶,他都要查。每一个女人,每一个孩子,他都要查清楚。
而那些胆敢算计他的人——他一定会让她们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夜色渐浓,崔府看似平静的院落之下,一场席卷所有人的风暴,已悄然酝酿。而最先嗅到血腥气的,或许正是那深藏在阴影中的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