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刚过,天气依旧冷得厉害。静怡轩的小厨房里,却暖意融融,飘着甜丝丝的焦糖香气。
李鸳儿系着素色的围裙,正小心翼翼地熬着一小锅糖稀。嗣儿和恩哥儿围在灶台边,眼巴巴地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金黄色液体,不时咽着口水。
“娘亲,糖好了吗?”恩哥儿忍不住问,小手已经悄悄摸向旁边洗净串好的山楂果。
“快了,别急。”李鸳儿用筷子蘸了一点糖稀,放入旁边的凉水碗中,糖稀立刻凝固成脆硬的糖片。“看,这样就差不多了。”
她将串好的山楂果、去核的枣子、甚至还有几串晶莹的葡萄,在滚烫的糖稀里快速滚过,然后手腕轻巧地一转,糖稀均匀地裹在果子上,拉出漂亮透明的糖丝。
“哇!”两个孩子齐齐发出惊叹。
李鸳儿将沾满糖稀的果子插在早就备好的、表面撒了炒熟芝麻的平底木板上,糖稀遇冷迅速凝固,亮晶晶的,煞是好看。
这是她小时候,母亲在过年时偶尔会给她做的零嘴。那时候家里穷,糖金贵,只能蘸薄薄一层,她也觉得是天下最美味的。后来入了崔府,成了通房,再也没做过。如今在这深宫,为了哄孩子,倒把这点手艺捡起来了。
“等凉透了才能吃。”她笑着对两个眼巴巴的儿子说,自己也顺手拿起一串裹着厚厚糖衣的山楂,轻轻咬了一口。
酸甜的山楂混合着脆甜的糖壳在口中化开,熟悉的味道让她有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个虽然清贫却尚有母亲庇护的年岁。
“娘亲,真好吃!”嗣儿已经等不及尝了一小口,眼睛亮晶晶的。
“我要吃葡萄的!”恩哥儿也挑了一串。
看着孩子们满足的笑脸,李鸳儿心中涌起一股简单的快乐。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里,这样纯粹的时刻,太少了。
做了不少糖葫芦,两个孩子各分了两串,又给伺候的嬷嬷宫女们分了些,还剩下十来串。李鸳儿看着那些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忽然心念一动。
“素心,把这些装进食盒,我们去梅园走走。”
“梅园?夫人,外头冷,雪还没化尽呢。”素心劝道。
“不打紧,穿厚些便是。”李鸳儿换上了一件家常的藕荷色棉袍,外面罩上那件普通的灰鼠皮斗篷。这斗篷虽不如玄狐大氅贵重,却也厚实保暖。
她没有带太多人,只让素心提着食盒,主仆二人踏着未消的残雪,慢慢走向御花园深处的梅园。
果然如她所料,皇宫里有人居住行走的地方,积雪早已被宫人清扫得干干净净。只有梅园这片专为赏景而设的地方,还保留着积雪的原始风貌。假山石上,梅树枝头,都堆着厚厚的、未经践踏的白雪,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红梅、白梅、绿萼梅……各色梅花在冰雪映衬下开得愈发精神,冷香浮动。
李鸳儿寻到梅林深处一块被假山半环抱的空地,这里的雪积得尤其厚,干净平整。她让素心将食盒放在一旁,自己亲手拿起那些糖葫芦,一根一根,小心翼翼地插在雪堆上。
晶莹的糖葫芦,红的山楂,紫的葡萄,蜜色的枣子,像一簇簇彩色的冰凌,错落有致地立在洁白的雪地上,衬着背后遒劲的梅枝和点点繁花,竟有种别样的、带着童趣的诗意。
她插好最后一根,退后两步欣赏,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这场景,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和弟弟妹妹在雪地里插糖葫芦许愿的旧事。虽然幼稚,却是灰暗童年里难得的亮色。
“为什么要把糖葫芦插在雪里?”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身后传来。
李鸳儿浑身一僵,猛地转过身。
皇帝不知何时站在了几步之外,身上披着墨蓝色的常服大氅,身边只跟着一个低头垂手的梁九功。他正看着她,目光落在雪地上那些色彩鲜艳的糖葫芦上,又慢慢移到她脸上。
李鸳儿慌忙要行礼:“臣妇参见……”
“免了。”皇帝抬手虚扶了一下,走近几步,目光在她身上那件灰鼠皮斗篷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怎么穿得这么单薄?”
“臣妇不冷。”李鸳儿低下头,心跳莫名有些快。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
皇帝没再追问衣着,而是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些插在雪里的糖葫芦。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其中一串山楂的糖壳,指尖传来冰凉的脆硬感。
“这是……你做的?”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新奇。
“是,臣妇胡乱做的,给小孩子们解解馋。”李鸳儿轻声答。
“为何要插在雪里?”
李鸳儿沉默片刻,才低声道:“臣妇小时候,家里……母亲做过糖葫芦。冬天,我们会把糖葫芦插在雪堆上,看着糖壳冻得更加脆硬,也……也算是个念想。”她顿了顿,“宫里规矩多,孩子们难得见着这样天然的雪堆,便想着……让他们也瞧瞧。”
她说得简单,皇帝却听出了话里那份掩藏着的、对过往清贫却温暖时光的怀念。
他站起身,目光沉沉地看向她。午后的阳光穿过梅枝,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因为刚才的走动和此刻的紧张,她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鼻尖也被寒风吹得微红,眼眸低垂,长睫上似乎还沾着一点未化的雪沫。
褪去了正式场合的华服与端庄,此刻的她,像个偷偷溜出来玩耍的寻常女子,带着一种难得的生动与……脆弱。
皇帝心中某处,微微动了一下。
他忽然伸出手,替她拢了拢灰鼠皮斗篷的领口。那领口系得有些松散,寒风吹进去,脖颈处的肌肤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
他的手指修长,带着体温,不经意间擦过她颈侧的皮肤。
李鸳儿像被烫到一般,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脚却陷在雪里,踉跄了一下。
皇帝手臂一伸,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
距离瞬间拉近。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混合着冰雪与梅花的冷冽气息。他的手掌隔着衣料,传来不容忽视的热度。
“陛、陛下……”她声音有些发紧。
皇帝却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微微低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为什么把那件大氅送回来?”
李鸳儿心头巨震,没想到他会在此刻、此地,如此直接地问出来。
“还说是你自己做的。”皇帝继续道,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的伪装,“朕赐出去的东西,还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就算是朕的衣服,朕连赐一件衣裳给你的权利都没有吗?”
这话语里,没有责备,却有一种近乎霸道的……护短。
他在告诉她:朕给你的,你安心收着便是。不必怕人闲话,不必巧言掩饰。有朕在,没人能拿这个做文章。
李鸳儿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不再是平日朝堂上高深莫测的帝王威仪,也不是除夕夜缀霞宫里那个忧伤缅怀的男人,而是一种更直接、更强烈的情绪——关切,还有一丝隐隐的不悦,因她急于撇清关系而产生的不悦。
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麻。
“臣妇……只是怕……”她喉咙干涩,不知该如何解释。怕流言蜚语,怕皇后忌惮,怕给孩子们带来麻烦……千般顾虑,在皇帝这近乎直白的回护面前,忽然显得苍白而可笑。
“怕什么?”皇帝追问,扶着她胳膊的手微微用力,“怕朕护不住你?还是怕朕……给你的,是麻烦?”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若千钧。
李鸳儿呼吸一滞。她看着皇帝的眼睛,在那片深不见底的黑色里,她看到了认真,看到了决心,也看到了……某种等待。
他在等她的回答,等她选择——是继续躲闪,将自己包裹在“规矩”、“本分”的硬壳里;还是试着相信他,接受这份带着风险和诱惑的特别对待。
寒风卷起梅枝上的积雪,细细的雪沫飘洒下来,落在他们的发梢、肩头。
时间仿佛静止了。
远处传来几声宫人隐约的说话声,更衬得这梅林深处的寂静。
李鸳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抖着。过了许久,久到皇帝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极轻极轻地,几不可闻地说:
“臣妇……只是不想给陛下添麻烦。”
这不是接受,也不是拒绝。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让步。
皇帝看着她低垂的、泛红的耳廓,和微微咬住的下唇,心中那点因她“退回”大氅而起的不悦,忽然就散了大半。
她不是不识抬举,她只是太小心,太害怕。像一只在丛林里受伤太多次的鹿,对任何靠近的善意都充满警惕。
他松开了扶着她的手,却抬手,替她将斗篷领口的系带,重新系好。动作不疾不徐,手指灵活地打了个结实又好看的结。
“麻烦?”他系好带子,手指并未立刻离开,而是顺势拂去她肩头的一点落雪,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温度,“朕不怕麻烦。”
他后退一步,拉开了恰当的距离,目光重新落回雪地上的糖葫芦。
“这些,看着倒有趣。”他随手拔起一串裹着厚厚糖衣的山楂,放在眼前端详。晶莹的糖壳在阳光下折射着七彩的光晕。
然后,在梁九功和李鸳儿都有些愕然的目光中,皇帝竟低下头,轻轻咬了一口。
“咔嚓”一声脆响。
酸甜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
皇帝细细品了品,点了点头:“糖熬得火候不错,脆而不粘牙。山楂也选得好,酸得正。”
他居然真的吃了。九五之尊,在这冰天雪地的梅园里,吃着一串民间孩童的零嘴,还品评得头头是道。
这画面太过违和,却又奇异得……有些动人。
李鸳儿看着皇帝专注吃糖葫芦的侧脸,冷硬的轮廓似乎被这酸甜的滋味柔化了些许。她忽然想起那本日记,想起鹂儿笔下那个会因一支糖人而窃喜的少女,和眼前这个会认真品尝一串糖葫芦的帝王。
或许,剥开层层身份与权力的外壳,内里也不过是个有喜恶、会怀念的普通人。
这个念头让她紧绷的心弦,莫名松了一松。
皇帝很快吃完了一整串,将光秃秃的竹签递给梁九功,又从雪地上拔起一串葡萄的,递给李鸳儿。
“你也尝尝。”
李鸳儿迟疑了一下,接过。冰凉的糖葫芦入手,带着雪地的寒气。她学着他的样子,轻轻咬下一颗裹着糖衣的葡萄。冰甜脆爽,葡萄的汁水在口中迸开,混合着糖的甜,滋味竟格外清新。
“好吃吗?”皇帝问,眼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嗯。”李鸳儿点点头,脸颊微红。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
两人就这样站在雪地里,梅树下,安静地各自吃完了一串糖葫芦。谁也没再提大氅,没提宫规,没提那些暗流汹涌的算计。
只有风吹过梅林的沙沙声,积雪偶尔从枝头坠落的噗嗤声,和口中化开的、简单纯粹的酸甜滋味。
这一刻,没有诰命夫人,没有皇帝。
只有两个在雪后梅林里,偶然相遇,分享着一点童年味道的男女。
短暂的宁静,像偷来的时光。
最终,还是皇帝先开了口:“起风了,回去吧。仔细孩子们找你。”
“是。”李鸳儿敛衽行礼。
皇帝看了看雪地上剩下的糖葫芦,对梁九功道:“把这些都起了,给静怡轩送回去。别糟蹋了。”
“嗻。”
皇帝又看了李鸳儿一眼,目光在她重新系好的领口停留一瞬,没再说什么,转身,带着梁九功,踏着积雪,从容离去。
墨蓝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红白相间的梅林深处。
李鸳儿站在原地,看着皇帝离去的方向,许久未动。口中葡萄的甜味早已消散,只剩下一点微凉的酸。
肩头,被他系好的领口带子,妥帖而温暖。
手里,还捏着那根光秃秃的竹签。
素心这才敢上前,小声唤道:“夫人?”
李鸳儿回过神,将竹签递给素心,轻声道:“回去吧。”
主仆二人沿着来路返回。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走出梅园时,李鸳儿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雪地上,那些糖葫芦被取走后留下的小洞,很快就会被新的落雪覆盖。
那短暂的、带着糖霜甜味的相遇,也会像这雪地上的痕迹一样,悄然消失。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灰鼠皮斗篷,领口系带处,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指的温度。
回到静怡轩,孩子们已经午睡醒了,正在暖阁里玩耍。嗣儿跑过来抱住她的腿:“娘亲,你去哪儿了?糖葫芦还有吗?”
李鸳儿弯腰摸摸他的头:“有,梁公公一会儿就送回来。”
果然,不久后梁九功亲自带着食盒来了,不仅送回了剩下的糖葫芦,还附带了一小罐宫里御制的蜜渍金桔。
“万岁爷说,这金桔生津润喉,给夫人和两位小公子尝尝。”梁九功笑容可掬,态度比往日更加恭敬。
李鸳儿道了谢,让素心厚赏了梁九功。
晚上,哄睡了孩子们,李鸳儿独自坐在灯下。
桌上放着那罐金桔,黄澄澄的,在烛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她打开罐子,拈起一颗放入口中。蜜糖的甜包裹着金桔微微的酸涩与清香,在舌尖化开,滋味绵长。
白天梅园里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中回放。
他指尖的温度,他低沉的问话,他吃糖葫芦时认真的侧脸,还有那句“朕不怕麻烦”……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惊。
这不是帝王的恩典,更像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直接而明确的……示意。
她不能再装作不懂,也不能再一味躲闪。
那件大氅,昨天被公公送了回来。或许真的可以收下了。不是作为赏赐,而是作为……一种心照不宣的默许。
李鸳儿走到衣柜前,打开最底层的箱笼。那件玄狐大氅,静静地躺在里面,皮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泛着华贵幽暗的光泽。
她伸手,轻轻抚过柔软光滑的皮毛。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关上箱笼。
窗外,夜色深沉。
梅园的香气,似乎随风飘了很远,一直萦绕到梦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