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二小姐崔承悦天生眼盲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便在府内悄然传开。
下人们窃窃私语,主子们神色各异,碧纱橱更是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戚与压抑所笼罩。
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栖梧院。
李鸳儿听闻时,正在为承恩绣一个驱蚊的香囊。针尖猝然刺入指尖,沁出一粒殷红的血珠,她却恍若未觉。
心中没有半分预料中的快意,反而被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所占据。那情绪里,有一丝不安,一丝……内疚。
残疾……天生的眼疾……
她给崔展颜喂那避子羹,初衷是报复他与老夫人,
是怨恨他无法给自己名分,是害怕陶春彩生下健康嫡子后自己和孩子们的处境更加艰难。
她想断绝的是他们再有子嗣的可能,是让崔展颜“断子绝孙”,
而非……让一个无辜的孩子,带着残缺降临人世,承受一生都无法摆脱的黑暗与苦难。
自从有了嗣儿和承恩,她比任何时候都更能体会,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
看着承恩健康活泼、眼神清亮地咿呀学语,她无法想象,若她的孩子天生目不能视,她该是何等的心碎与绝望。
若这孩子的残疾,真是因那长期服用的避子羹所致……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啮噬着她的心。
报复仇人是快意的,但牵连到一个懵懂无知的婴孩,让她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与负罪感。
那毕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她与陶春彩的恩怨,不该由这个孩子来承担如此残酷的后果。
她心烦意乱,手中的针线再也进行不下去。沉吟良久,她再次提笔给宫中的妹妹写信。
在信中,她并未隐瞒自己的复杂心绪,将听闻承悦眼盲的消息,以及自己那点不合时宜的“内疚”与“不安”,尽数倾诉。
她写道:“……姐虽恨陶氏,亦怨夫君薄情,然稚子何辜?若此疾真因我昔日之羹汤所致,姐心实难安然。见其母悲怆,念其女终身晦暗,竟生恻隐……”
不几日,妹妹李鹂儿的回信便到了。展开信笺,那字迹透着一股属于宫廷贵妃的冷冽与决绝,仿佛隔着纸张都能看到她蹙眉不赞同的神情:
“姐姐糊涂!何时心肠变得如此软糯?竟为那等毒妇孽种心生不安,实属不该!”
“其一,那陶春彩江南归来莫名有孕,此女究竟是不是崔家血脉尚且存疑!姐姐莫忘了当初之疑!有些恶疾隐疾,乃是隔代遗传,
说不得便是她那不知来历的姘头家中,或是她陶家祖上本就带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病根!此乃天要收她,
是她自作孽,活该如此!姐姐何必往自己身上揽这无谓的因果?”
“其二,姐姐莫非忘了,当初陶氏是如何用那漆树汁浸泡的玉佩欲害承恩?
若非姐姐机警,承恩如今怕是早已浑身溃烂,生死难料!她又如何用那阴毒枣核之计,想噎死嗣儿?
其心之毒,堪比蛇蝎!姐姐今日对她一丝心软,便是对昔日涉险的嗣儿、承恩之残忍!这等恶妇,造孽深重,如今报应到她自身骨血之上,
正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姐姐有何可寒心?应拍手称快才是!”
“佛家云,因果不虚。此女托生在她腹中,带着残疾而来,焉知不是她陶春彩前世今生所造杀孽、所存恶念凝聚之果报?
便是这孩子自身,或许前世亦非全然无辜,方有此生磨难。此乃她们母女自身该历之劫,该偿之债!与姐姐何干?”
“姐姐切莫再做妇人之仁!对恶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望姐姐谨记昔日之苦,护好甥儿,站稳脚跟。宫中一切有妹妹,勿需为无关之人劳心伤神!”
读完妹妹的信,那字字句句如同冰锥,又带着一种斩断乱麻的狠厉,敲打在李鸳儿心上。
她握着信纸,久久不语。
是啊……妹妹说得虽冷酷,却并非全无道理。
她想起了陶春彩那嚣张跋扈的嘴脸,想起了那块让承恩起满红疹的毒玉佩,
想起了那险些夺去嗣儿性命的枣核……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不是想要她和她孩子们的命?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若当初自己稍有疏忽,如今哭瞎眼睛、甚至痛失爱子的,就是她自己!
那点因孩子残疾而生的微弱内疚,在回忆起陶春彩一次次狠毒手段后,
渐渐被压了下去。
或许,这真的就是因果报应。陶春彩种下恶因,如今自食恶果。
而那孩子……或许真如妹妹所说,自有其缘法。
她将妹妹的信凑到烛火前,看着火苗舔舐纸张,化为灰烬。
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随之消散,重新变得冷静而坚定。
不错,我不该心软。
她对自己说。在这吃人的后宅,对敌人心软,就是将自己和孩子们的性命置于险地。
陶春彩,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她深吸一口气,将关于崔承悦的所有思绪抛诸脑后,目光再次投向睡榻上两个健康可爱的儿子。
我只要护住他们,就够了。其他的,与我何干?
只是,在她心湖最深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那关于“因果”的阴影,并未完全散去,只是在更深处潜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