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的婚事,在李氏和王媒婆的全力操持下,办得远比预想中更要体面热闹。
小小的院落张灯结彩,虽比不得高门大户的奢华,却也处处透着用心和喜庆。
邻里乡亲来了不少,脸上都带着真挚的笑容,纷纷夸赞新娘子有福气,石头这孩子总算成了家。
李鸳儿来了。
她是自己以“崔府贵妻”、感念旧仆忠心、特来添妆贺喜的身份出现的。(催府并不知情)
她的到来,让这场朴素的婚礼瞬间篷荜生辉,也让在场的所有村民都屏住了呼吸。
她穿着素雅却不失贵气的常服,发髻上的珠翠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与这乡间院落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像一幅名画骤然降临凡尘。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而疏离的微笑,接受了新人恭敬的行礼,送上了早已备好的、一份足够丰厚体面却又不至于逾矩的贺礼。
她举止得体,言谈合宜,任谁都挑不出错处,只会赞一声“贵夫人仁厚念旧”。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酸涩、沉闷,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看着满院的红色,听着喧闹的喜乐,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穿着崭新靛蓝婚服的男人。
石头今日收拾得格外齐整,黝黑的脸上虽依旧没什么大幅度的表情,但眉眼间的棱角似乎都柔和了些许。
拜天地,拜高堂(对着空椅,由族老代受),夫妻对拜。
当石头和新娘张氏对拜下去的那一刻,李鸳儿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她看到石头抬起眼,看向那个盖着红盖头、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时,眼神是那么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温和的暖意。
那不是刻意表演的爱意浓烈,而是一种认命般的、踏实的接纳。仿佛在说,往后余生,便是身边这个人了,他会好好待她。
就是这种平静和暖意,像一根最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李鸳儿心底最柔软、也最不设防的角落。
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猛地涌了上来,迅速弥漫到四肢百骸。那不是妒忌,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妒忌;那也不是纯粹的祝福,她无法违心地说自己希望他们鹣鲽情深。
那是一种……混杂着遗憾、失落、不甘,甚至还有一丝被背叛的荒谬感的复杂情绪。
如果……如果当初自己没有被人牙子卖入崔府那深墙大院,或许,在某个平行的人世间,她也会像这张氏一样,穿着虽不华贵却崭新的嫁衣,带着羞怯与期盼,嫁给这个沉默寡言却知冷知热的石头哥。
他们会有一个自己的小家,或许清贫,但会有平凡的温暖,会有承欢膝下的儿女,没有算计,没有倾轧,没有这许多的不得已和求不得。
可是,没有如果。
这就是她的命。
从她被继父输掉的那一刻起,从她踏入崔府成为奴婢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已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荆棘路。
她认。
是她亲手,将自己生命中或许唯一一点真实的光亮,亲手推开,送到了另一个女人的身边。
她不得不承认,在那无数个恐惧、无助、冰冷的深宅夜晚,是石头那沉默的守护和笨拙的关怀,让她感受到了一丝人间的暖意。
她对他,并非全是利用,那份混杂着依赖、同情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或许,就是喜欢吧。
可她偏偏亲手斩断了这最后一点可能。
她看着石头小心翼翼地牵着红绸,引着新娘入洞房。
看着他给围观的孩童散发喜糖时,那微微扬起的嘴角。这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得让她心头发慌。
他是不是……真的放下了?他眼中对新娘的暖意,是不是在告诉自己,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彼此安好,再不相扰?
或许,他也是在用这种方式,快刀斩乱麻,让他自己,也让她,彻底死心。
李鸳儿端起手边的粗瓷茶杯,借着饮水的动作,掩去眼底瞬间泛起的湿意和嘴角那抹苦涩的弧度。她不该来的。
亲眼目睹这一切,无异于一场对自己的凌迟。
“夫人,可是这里太过喧闹,扰了您清净?”身旁伺候的小菊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低声询问。
李鸳儿放下茶杯,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只是指尖有些冰凉。
“无妨,只是有些乏了。礼已送到,我们回府吧。”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那热闹的洞房方向一眼,扶着丫鬟的手,挺直了脊背,在一片恭敬的送别声中,缓缓走出了这座洋溢着平凡幸福的小院。
马车驶离,将身后的喧闹与红色彻底隔绝。车内,李鸳儿靠在软垫上,闭上眼,任由一滴滚烫的泪,悄无声息地滑落,迅速湮没在衣料的锦纹里。
她亲手埋葬了一段本不该有的妄念,也为自己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扫清了最后一道可能的风险。
从此,她只是崔府的贵妻李鸳儿,她的战场,在那朱门之内,她的武器,是腹中的孩儿和无穷的心计。
至于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就让它随着今日的喜乐,一同散在这乡间的风里吧。
两不相欠,各自安好。或许,这便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