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正好，飘然撒落，却未能驱散加玛城上空那日益凝重如实质的威压。
自两日前楚无难携凌云仙夜游归来，城外荒漠深处弥漫的圣威便一日盛过一日，如蛰龙将醒，吞吐间引动天地灵机紊乱，法则隐现。
城中修士皆知，那牵动无数人心神的圣人遗迹，其现世之期，恐就在今朝旦夕之间。
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每一缕风中皆裹挟着贪婪、焦灼、戒备与野心的气息，压抑得令人窒息。
云巅阁深处，独立庭院内却是一派与外间截然不同的静谧。
明珠柔光倾泻，暖玉生烟，熏炉中冷檀香细如游丝，无声漫漶，将喧嚣隔绝于外，自成一方天地。
临窗设一紫檀木棋枰，光可鉴人，其上纵横十九道，宛若命运经纬，黑白双子错落，杀机暗藏，却又奇异地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
凌绝仙端坐于棋枰一侧，身姿挺直，一袭黑红相间的魔子袍服衬得她肤光胜雪，银发如月华流泻，慵懒披散肩头。
那双猩红重瞳此刻半敛，眸光凝注于棋局，纤长食指与中指拈着一枚墨玉棋子，久久未落，眉尖微蹙，似陷入长考。
棋盘之上，她执黑棋，大龙虽气势汹汹，却被白棋几处精妙打入，隐隐有受制之象。
对面，风铃儿跪坐于锦绣蒲团之上，身着一袭水绿罗裙，身姿窈窕，眉眼低垂，显得格外温顺乖巧。
她执白棋，棋风看似绵软，布局却极为老道，于无声处埋设陷阱，每每于关键时刻出手，总能恰到好处地遏制住凌绝仙的凌厉攻势。
只是她那微微颤抖的睫羽与偶尔飞快瞥向一旁的余光，却泄露了其内心的紧张与不安。
而维系这诡异平衡的，正是安坐于两人之间、一手牵着一人的楚无难。
他依旧是一袭黑金长袍，威严而深邃，背靠软垫，姿态闲适，目光平淡地扫视棋局，仿佛外界山雨欲来的喧嚣与他全然无关。
他的左手，自然地握着凌绝仙置于枰旁的右手，指尖偶尔无意识地轻轻摩挲过她光滑的手背；
他的右手，则同样握着风铃儿因紧张而微微沁出凉汗的左手，掌心传来的温热，奇异地安抚着少女急促的心跳。
他并未偏袒任何一方。
每当凌绝仙攻势过猛，疏于防守之际，他便会指尖微动，在她掌心轻轻一划，或是以神念传去一丝微不可察的提醒；
而当风铃儿被凌绝仙的杀气压得喘不过气，布局渐显凌乱之时，他握着她手的力道便会稍稍加重一分，渡去一缕令人心安的沉稳气机，同时目光扫过棋枰某处，令她豁然开朗。
如此一来，棋局竟久久僵持，黑白交错，犬牙互制，难分胜负。
庭院角落，那头小小的暗金魔龙，正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用锋利的爪子拨弄着一枚灵光闪闪的圆润丹丸，时而扑击，时而以鼻尖轻拱，发出细微的呜咽声，与室内凝重的棋局氛围格格不入。
时间点滴流逝，棋至中盘，愈发焦灼。
凌绝仙拈棋的指尖悬停良久，终是未能寻得破局妙手，只得选择了一处稳妥的粘接。
她轻轻落下棋子，随即抬起眼眸，目光掠过楚无难那平静无波的侧脸，猩红重瞳中闪过一丝无奈与娇嗔。
她微微侧身，更贴近他些许，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师兄……”
楚无难闻声，侧目看她。
凌绝仙用那双足以令外界天骄胆寒的重瞳睨着他，语气中掺入了几分撒娇般的埋怨：“你这般……左右相帮，这棋还如何下得下去？我与铃儿怕是下到遗迹开启，也分不出个胜负了。”
说话间，她反手轻轻捏了捏楚无难的指尖，表达着小小的不满。
楚无难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极淡的弧度。
他并未松开手，反而指尖稍稍用力，回握了一下她微凉的柔荑，动作自然亲昵。
目光扫过棋局，语气平淡无波：“棋道之妙，在于平衡，在于制衡。杀伐过甚，易露破绽；一味退守，终失先机。观你二人对弈，各有得失，岂不有趣？”
他说话间，另一只握着风铃儿的手亦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无需紧张。
风铃儿感受到手背传来的安抚，脸颊微红，忙低下头，细声应道：“公子说的是。”心中却如小鹿乱撞。
凌绝仙闻言，却是轻哼一声，显然对这“和稀泥”的说法不甚满意。
她眸光流转，忽又想起什么，重瞳中掠过一丝探究，再次望向楚无难，语气放缓，带着些许好奇：“说起来，师兄，自你前几日外出归来后，似乎……心情就一直挺不错的？”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几日的楚无难，虽依旧淡漠深邃，但周身那股万古不易的威严气息，似乎融化了些许，偶尔甚至会流露出一丝极难捕捉的……舒缓与趣味。
“咳。”
楚无难闻言，竟是几不可察地轻咳一声，深邃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言喻的微妙神色。
脑海中，瞬间掠过桥头夜色下，那白发少女鼓足勇气踮起脚尖的温热触感，以及那双紧闭的、睫毛剧烈颤抖的双眸……
这让他如何言说？
难道说因你之故，照料你堂妹……
结果照料出了些许……超乎预料的因果？
他心思电转，面上却瞬间恢复古井无波，目光落在凌绝仙那带着探寻的绝美脸庞上，从善如流地顺势接话。
语气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丝惯有的、令人心折的慵懒与宠溺：“看到我家绝仙愈发聪慧可人，师兄心情自然愉悦。”
言辞恳切，目光温柔，仿佛这便是唯一的、不容置疑的答案。
凌绝仙猝不及防听到这般直白的夸赞，尤其是那“我家绝仙”四字，如同蜜糖灌入心扉，饶是她性子偏冷，此刻也不由得耳根一热，雪腮浮起淡淡红晕。
那点小小的疑惑瞬间被冲散，她略带羞窘地垂下眼眸，指尖无意识地在棋枰上划了划，低声嘟囔了一句：“师兄又拿我说笑……” 语气却已是软了下来，显然极是受用，不再追问。
一旁的风铃儿偷偷瞧着，眼中满是羡慕，却不敢多言，只是将楚无难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楚无难心下微松，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摩挲起凌绝仙的手背，感受着那细腻微凉的触感，另一只手则端起旁边温着的玉髓茶盏，轻呷一口，将方才那丝微澜悄然掩去。
棋局继续。
因楚无难那“雨露均沾”的指点，胜负始终悬于一线。
凌绝仙与风铃儿皆凝神应对，时而落子如飞，时而长考沉吟。
楚无难便静静坐着，目光偶尔扫过窗外，感知着城外那已积聚到顶点、几乎要破土而出的磅礴圣威，眼底深处，一丝掌控一切的漠然悄然流转。
直至日头再升高些许，棋局终是到了尾声。
一番激烈劫争后，局面依旧极度细微，最终计算下来，竟是罕见的平局。
“竟是和棋……”凌绝仙放下最后一子，看着棋盘，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又有一丝释然。
风铃儿也轻轻松了口气，抬手拭了拭光洁额角并不存在的细汗，小声道：“绝仙小姐棋艺高超，铃儿侥幸。”
楚无难微微一笑，终于松开了握着二女的手，缓缓起身，踱步至窗前。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略显阴沉，流云疾走，仿佛被无形之力驱策，向着城外某个方向汇聚。
空气中的圣威已浓烈如酒，令人神魂悸动，城中无数道气息如同躁动的兽群，蠢蠢欲动，几近失控。
“时辰差不多了。”楚无难负手而立，墨袍无风自动，声音平淡，却如同掷入静湖的石子，瞬间引动了室内气氛，“这潭水既已浑浊，不妨再添一把火，让该现身的，都早些现身。”
言罢，他转过身，看向凌绝仙。
凌绝仙会意，自储物法宝中取出那串蕴藏着精纯圣道气息的暗金手串，轻轻放入他掌心。
楚无难握住手串，指尖在其上那九颗温润珠子上缓缓掠过。
他眸光一凝，周身气息瞬间变得缥缈高远，眉心处那金色圣纹微微亮起。
不见他如何动作，掌心那手串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暗金色光辉！
一股精纯浩大、远超寻常圣人遗物的本源圣力被强行激发，化作一道粗壮的光柱，冲天而起，径直穿透云巅阁的重重禁制，没入苍穹！
与此同时，楚无难以自身三世神魂为引，模拟出一道与城外遗迹同源而出、却更为古老精纯的道韵波动，如同钥匙般，与那沉寂万载的遗迹核心产生了剧烈的共鸣！
“轰隆隆——！！！”
天地骤然失色！
整个加玛城剧烈地摇晃起来，如同大地震降临！屋舍簌簌抖动，瓦砾纷落，阵法光幕明灭不定！
城外荒漠深处，传来一声仿佛源自洪荒太古的沉闷巨响！
只见远方的地平线上，大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撕裂，一道长达千丈的巨大裂缝猛然绽开！
无尽霞光自地底喷薄而出，瑞气千条，冲散云霄！
一座巍峨如山岳、古朴恢宏的青铜古殿，自裂缝中缓缓升起，携带着碾压万古的苍茫气息，震撼现身！
殿门之上，铭刻着繁复无比的太古符文，此刻正逐一亮起，散发出浩瀚圣威，缓缓洞开！
圣人遗迹，提前开启！
“开了！遗迹开了！”
“天啊！突然间就现世了！”
“快冲啊！莫让机缘被他人抢先！”
城内瞬间炸开锅般沸腾，无数修士如同蝗虫过境，化作道道流光，不顾一切地朝着那青铜古殿方向疯狂涌去！
惊呼声、呐喊声、破空声交织成一片，混乱到了极点。
云巅阁内，楚无难收回手掌，那手串光芒内敛，静静躺回他掌心，其内蕴藏的圣力似乎消耗了不少。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那惊天动地的景象，仿佛方才一切不过随手为之。
而此刻，在那汹涌的人潮之中，两道身影亦随波逐流，冲向那洞开的青铜殿门。
其一，正是萧洛。
几日不见，他竟已突破至道海境巅峰，气息沉凝厚重，眼眸深处一点轮回幽光闪烁不定，周身道韵竟与之前截然不同，显是有了惊人际遇。
他身边跟着数名气息晦涩、身着不起眼灰袍的身影，行动间默契十足，隐隐结成阵势，将其护在中央。
萧洛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洞开的殿门，嘴唇微动，正与身旁一人以秘法传音交谈着什么，眼神中充满了志在必得与一丝难以掩饰的狂热。
另一侧，凌云仙一袭素白袍服，白发如雪，在汹涌人潮中略显单薄。
她仰头望着那巍峨洞府，金瞳中虽有震撼，却并无太多贪婪急切之色，反而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脸颊微微泛红。
想起那夜兄长送她回来时，于客栈门前叮嘱：“遗迹开启后，你可先行入内，我自会前去寻你。”
言罢，竟还俯身在她眉心轻轻一吻，留下一道温润神魂印记，言说危难时可护她周全。
兄长……接受了……
想到自己当时的大胆行径和兄长后来的回应，凌云仙只觉心尖发烫，一股混合着羞意与巨大甜蜜的情绪充盈心间，将面对遗迹的紧张都冲淡了许多。
她握紧袖中粉拳，定了定神，随着人潮一同涌向那入口前。
不过片刻功夫，遗迹入口处已是人山人海，各色遁光法宝辉映天地，却无一人敢轻易率先闯入，皆在观望、试探，气氛紧张诡异。
“奇怪……圣魔浩土的人呢？那位无难圣子竟还未至？”
“莫非他们对此遗迹并无兴趣？”
“不可能！圣人遗泽，谁不心动？定是有所图谋，或是不屑与我等争先……”
议论声中，眼见那入口逐渐稳定，光华愈盛，终于有按捺不住性子的散修嘶吼一声，率先化作流光冲入其中！
有人带头，场面瞬间失控！
“冲啊！”
“机缘就在眼前！”
各大势力也再也按捺不住，一道道强横气息爆发，裹挟着门下弟子，如同百川归海，疯狂涌入那门户之中。
萧玄与凌云仙的身影，也瞬间被人潮吞没。
不过片刻功夫，城外已是人影稀疏，大部分有能力一搏机缘者，皆已闯入遗迹之中。
就在遗迹门户光华渐趋平稳之际——
数道强横无匹的气息，方才自加玛城方向不疾不徐地掠来。
为首者，正是楚无难。
他黑袍猎猎，神色淡漠，仿佛不是来争夺机缘，而是闲庭信步。
身旁，凌绝仙重瞳冷冽，扫视着已近空荡的入口。
风铃儿怀抱魔龙，乖巧跟随。
身后，修罗庭众人煞气内敛，肃穆无声。
楚无难目光并未立刻投向遗迹门户，而是缓缓扫过周遭虚空，那双深邃眼眸中，三世神魂之力无声运转，洞察着常人无法感知的细微波动。
他方才迟来，并非托大，而是于远处，神游太虚，以其超越此界认知的感知力，遥遥感应此地气息。
寻常天象、掌道，乃至几位隐匿气息的半圣老怪，皆未能引起他太多注意。
这些人为求突破，甘冒奇险，实属寻常。
然而……
在那纷杂混乱的气息洪流深处，他捕捉到了几缕极其隐晦、却本质极高的波动。
一丝，带着腐朽与新生交织的轮回圣意，虽极力掩饰，却难逃他法眼，正是轮回殿余孽特有的气息！
另一丝，更是缥缈，近乎与虚空合一，却蕴含着凌驾于法则之上的……圣威！
并非遗迹本身散发，而是属于活着的圣人！
不止是轮回殿的圣人，还有其他的圣人，遮掩天机，潜伏在侧！
“果然……鱼，还是上钩了。”楚无难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冷漠而玩味。
这遗迹，远非表面看来那般简单。
其中隐藏的，恐怕不仅仅是那位坐化圣人的传承，更有牵扯轮回殿，乃至引动其他圣人觊觎的秘密。
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搅动风云，方能看清这潭水之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师兄？”凌绝仙见他驻足，低声询问。
楚无难收回目光，淡然道：“无妨，些许藏头露尾之辈，不足为虑。走吧，也该进去看看了。”
言罢，他率先迈步，身影没入那即将闭合的混沌门户之中。
凌绝仙、风铃儿及修罗庭众人紧随其后，光华一闪，尽数消失于遗迹之内。
门户外逐渐冷清，只留下城外一片狼藉与尚未散尽的磅礴圣威，预示着这场风暴，方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