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五月的重庆,空气里已经浮动着黏稠的暑气。黄山官邸的会议室窗户大开着,电扇嗡嗡地转着,却吹不散满屋的烟味和沉闷。
一份电报在长桌上传递,每个人都看得很慢,仿佛那些字句需要反复咀嚼才能消化。电报落款是“东北战区总司令张汉卿、副总司令于凤至”,内容是关于春季攻势的战果汇报:攻克县城七座,歼灭日伪军八千余人,缴获物资清单列了整整三页。
最后一段写着:“……我军实际控制区已扩展至松花江两岸大部、嫩江平原过半,辽东、辽西游击区连成一片。北满根据地春耕顺利完成,预计秋收可保障五十万军民基本口粮。现东北战区总兵力已达二十余万,民众武装三十万。恳请军委会补充重武器及通信器材,以备秋季总攻。”
侍从室主任把电报放到委员长面前时,手很稳,但眼皮低垂着。
委员长拿起电报,看了很久。他的手指在“二十余万”那几个字上停了停,然后端起茶杯,慢慢地呷了一口。茶已经凉了。
“健生,”他转向白崇禧,“你怎么看?”
白崇禧欠了欠身:“东北战果确实喜人。不过,汉卿和凤至所报兵力数字,恐有虚夸之嫌。敌后作战,能维持十万正规军已属不易,二十万……还需核实。”
何应钦接口道:“即便属实,如此庞大的武装集团孤悬敌后,补给、指挥皆是难题。如今美国援助物资有限,优先保障正面战场尚且不足,若再分润东北,恐各战区皆有怨言。”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电扇的嗡嗡声显得格外刺耳。
委员长放下茶杯,瓷器碰到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给汉卿回电。”他缓缓说,“嘉奖东北战区将士奋勇杀敌。所需物资,着军需署酌情调拨。另,着张汉卿即日返渝述职,东北战区军事暂由于凤至代理。”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白崇禧与何应钦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没说话。
“还有,”委员长补充,“通知史迪威将军,原定拨付东北战区的第二批美援装备,暂缓启运。理由……就说华南战事吃紧,需优先补给。”
“是。”
会议散了。委员长独自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层层叠叠的山峦。暮色正在聚拢,远山渐渐模糊成一片青灰色的剪影。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奉天第一次见到那个年轻的少帅。意气风发,眼睛里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明亮和骄傲。也想起武汉会战时,于凤至站在地图前分析战局的样子——那个女人的眼神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个女人,甚至不像个军人。
“二十万……”他低声重复这个数字。
不是不相信。正相反,他太相信了。相信到必须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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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北满密营。
于凤至把重庆的回电轻轻放在桌上。电报纸很薄,在油灯的光晕下几乎透明。她看了很久,久到徐建业忍不住开口:
“副总司令,总司令那边……”
“汉卿不会回来。”于凤至打断他,声音很平静,“华北战场正在关键时刻,他走不开。况且……”她顿了顿,“这时候回重庆,什么时候能再出来,就难说了。”
徐建业沉默了。他当然明白那纸调令背后的意味。
“美援断绝,早在预料之中。”于凤至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大幅地图前,“从我们拒绝接受重庆派来的政工人员那天起,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地图上,红色区域已经像燎原的星火。从大小兴安岭到长白山,从松花江到辽河,星星点点的根据地和游击区正在连接成片。蓝色据点像孤岛一样被红色海洋包围——那是日军还控制着的县城和铁路线。
“但我们的扩张速度,还是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于凤至的手指划过松花江中游,“三个月前,这里还是日伪的‘治安区’。现在,七十三个屯子建立了我们的政权,四千青壮年参加了地方武装。”
“也超出了关东军的预期。”许亨植接话,他刚从前线回来,军装下摆还沾着泥点,“山田乙三把最后两个常备师团调去南洋后,留在东北的都是新编师团和独立守备队。伪满军更不用说,这半年反正的就有九千多人。”
冯仲云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统计完的数据:“各根据地春耕汇总。总播种面积比去年增加了百分之四十,其中百分之六十是新开垦的荒地。如果今年没有大灾,秋收粮食可以满足现有军民需求,还有百分之二十的富余。”
“富余的粮食,一半储存备战,一半用于吸引敌占区人口。”于凤至迅速做出决定,“告诉各地方工作队,敌占区百姓只要愿意来根据地,每人发五十斤口粮作为安家费。特别是技术工人、教师、医生,待遇加倍。”
“明白。”
“还有,”于凤至转向徐建业,“我们自己的兵工厂,产能现在怎么样?”
“子弹生产线全开了,月产步枪弹三十万发,手枪弹五万发。迫击炮弹能月产两千发。但重武器还是短板,只能修复缴获的日军山炮和野炮,无法自产。”
“够了。”于凤至说,“以我们现在的弹药储备,打一场中等规模的战役没问题。关键是要选准时机,选准目标。”
她的目光落在地图上一个点:四平。
那是中东铁路和南满铁路的交汇点,关东军在东北的物资集散中心之一。守军是一个新编的日军独立混成旅团,加上伪满军,总兵力一万二千人。如果拿下四平,等于切断了长春以南的铁路大动脉。
但硬攻代价太大。而且,四平之后呢?长春、沈阳、大连……一个个钉子拔下去,每一颗都要用血去换。
“我们需要内应。”于凤至轻声说,“大规模的、成建制的内应。”
仿佛回应她的话,电台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报务员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副总司令!冀热辽军区急电!李运昌司令员报告,日军第8独立守备队在朝阳反正!全员三千七百人,携带全部装备,正向热河根据地转移!”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
然后,许亨植猛地站起身:“第8独立守备队……那不是驻守锦承铁路的那支部队吗?队长是……”
“佐藤重雄。”于凤至缓缓说出这个名字,“日本共产党员。三年前我们通过共产国际和他建立过单线联系,后来中断了。没想到……”
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归来。
“接应。”于凤至立刻下令,“命令第五军李兆麟部,立即派精锐部队北上接应。同时,给李运昌司令员回电:不惜一切代价,确保这支部队安全进入根据地。另外……”她顿了顿,“告诉佐藤重雄,欢迎回家。”
“是!”
报务员跑着出去了。会议室里,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灼热的东西。
这不是第一支反正的日军部队——之前有过小股士兵,有过朝鲜籍的“志愿兵”,但成建制、携带全部装备的日军正规部队,这是第一次。
这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清楚。
“关东军的脊梁,开始断了。”冯仲云喃喃道。
“不止。”徐建业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东北各地,“精锐抽调太平洋,新兵士气低落,伪满军大规模反正……山田乙三现在能依靠的,只有那些要塞和铁路线。而铁路,”他看向于凤至,“是我们最擅长破坏的东西。”
于凤至没有说话。她走到窗前,推开木板窗。夜风涌进来,带着山林特有的草木气息。
远处,根据地的灯火星星点点。那些光亮大多很微弱——豆油灯、松明火把、偶尔有一两盏气灯。但就是这些微弱的光,在黑沉沉的大地上连成了一片。
她想起穿越而来的那个夜晚,想起锦州血战,想起黑河突围,想起那些牺牲在路上的面孔。想起自己曾经以为,靠先知先觉就能改变一切。后来才明白,历史的洪流里,个人的力量渺小如尘。
但也正是无数渺小的尘埃,聚成了改天换地的力量。
“建业,”她忽然说,“给各军发电:夏季整训提前开始。重点训练城市攻坚、步炮协同、爆破作业。三个月后,我们要有能力拿下任何一座中等城市。”
徐建业怔了怔:“副总司令,您的意思是……”
“意思是,”于凤至转过身,油灯的光在她眼中跳动,“等秋收结束,粮食入仓,我们要开始拔钉子了。一颗一颗地拔,把日本人在东北钉了十二年的钉子,全部拔出来。”
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铁砧上。
“告诉同志们,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接下来,轮到我们进攻了。”
窗外,夜色正浓。但东方的天际线上,已经隐隐透出第一缕灰白。
那是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也是光明到来前最后的蛰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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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热河根据地边缘。
李兆麟站在一处山岗上,用望远镜看着远处蜿蜒而来的队伍。那支队伍穿着日式军装,但枪口朝下,旗帜也换成了白旗——投降的标志。
队伍最前面,一个身材瘦削的日军军官骑着马。他的军衔是大佐,但肩章已经摘掉了。
“是佐藤重雄。”旁边的参谋确认。
李兆麟放下望远镜,整理了一下军装,大步迎上去。
两支部队在一条干涸的河床上相遇。佐藤重雄跳下马,动作有些僵硬。他看起来五十岁左右,鬓角已经花白,眼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
“我是东北抗日联军第五军军长李兆麟。”李兆麟敬礼,“奉于凤至副总司令命令,前来接应。”
佐藤重雄回礼,用的却是生硬的中文:“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李兆麟看着他身后那些士兵——那些年轻人脸上带着茫然、疲惫,还有一些人眼里有未干的泪痕,“一路上辛苦了。”
“有十七个士兵在路上自杀了。”佐藤重雄的声音很干涩,“他们无法接受……投降这个事实。我尽力了,但还是……”
李兆麟沉默片刻,然后说:“活着比死去更需要勇气。特别是选择了一条更难的路。”
佐藤重雄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中国军人。然后他深深鞠躬:“请给我们一个证明的机会。我们……不想白白活着。”
“会有的。”李兆麟扶住他的肩膀,“于副总司令让我转告你:欢迎回家。这不是客套话,是真心话。”
佐藤重雄的眼镜片模糊了一瞬。
队伍继续前进,进入根据地腹地。路边的山坡上,一些老百姓远远地看着这支奇怪的队伍——穿日本军装,却没有武器对着人。有人疑惑,有人警惕,也有人……远远地挥了挥手。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下山坡,把两个煮熟的鸡蛋塞进一个年轻的日军士兵手里,然后又飞快地跑开了。
那个士兵捧着鸡蛋,站在原地,肩膀开始颤抖。
佐藤重雄看着这一幕,对李兆麟说:“在我们日本,军部宣传说,中国人都是野蛮人,都是仇视日本人的。”
“现在呢?”
“现在我看到了真实。”佐藤重雄轻声说,“而真实,比任何宣传都有力量。”
夕阳西下,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漫长的黑夜终将过去。而新的黎明,正从这些艰难的选择和相遇中,一寸一寸地生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