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六月初,北满的山林正是生机最盛的时节。桦树舒展着嫩绿的新叶,杜鹃花开遍了向阳的山坡,连最偏僻的山沟里都能听见溪水声。在小兴安岭深处的第一军指挥部,于凤至刚批阅完春季练兵总结报告,正与冯仲云商讨在根据地推行简易小学教育的事宜。
“师资是个大问题。”冯仲云皱着眉头,“我们选拔的那些识字骨干,自己也就认几百个字,教孩子启蒙还行,再往上就...”
“能教多少算多少。”于凤至放下笔,“最重要的是让孩子们知道,除了日伪那套奴化教育,还有另一种活法,另一种道理。哪怕只学会写自己的名字,知道中国有多大,为什么我们要抗日...”
话未说完,指挥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木门被猛地推开,许亨植拿着一叠电文冲进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副总司令!紧急情况!”
于凤至站起身。许亨植素来沉稳,如此失态定有大事。
“五分钟前,我们设在奉天的地下电台截获并破译了三份关东军密电。”许亨植的声音有些发紧,“第一份,日军大本营命令,驻朝鲜军第十九、二十师团,即日起通过铁路向满洲里、绥芬河方向机动。”
“第二份,日本国内新组建的第一百零四、一百零六师团,已在釜山、下关完成集结,预计一周内抵达大连、旅顺。”
“第三份...”许亨植深吸一口气,“华北方面军第二十七、四十一师团,华中第十一军第十三、三十九师团,已接到秘密调动命令,目的地——东三省。”
电文被铺在粗糙的木桌上。于凤至俯身看着那些字句,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冯仲云凑过来,倒抽一口凉气:“这...这是要把半个日本的兵力都调来东北?”
指挥部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传来的操练口号声,透过木窗隐约可闻。
于凤至的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种遥远而模糊的记忆开始浮现——另一段时空中,课本上某页的插图,老师提到过的某个名词...苏德战争?关东军特别大演习?
“具体规模,能判断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冷静得不像自己。
“初步估算...”徐建业不知何时也赶到了,他显然已经看过电文,“从各部队番号和编制看,仅从日本本土和朝鲜调动的兵力,就可能达到四十万以上。加上华北、华中调来的部队,总兵力恐怕...”
他顿了顿,吐出一个数字:“不会少于六十万。”
“六十万...”冯仲云喃喃重复。
“这还不是全部。”许亨植指着电文上几处模糊的措辞,“电文中多次提到‘特别编成’、‘加强配属’。按照日军惯例,这意味着还会有大量的炮兵、工兵、航空兵以及后勤部队。实际增兵总数,可能会达到七十万,甚至更多。”
七十万。
于凤至闭上眼睛。她终于想起来了——关东军特别大演习。一九四一年,日本为配合德国进攻苏联,在东北集结了史上最大规模的关东军,兵力一度超过七十万。这是抗战期间,日军在单个战区集结兵力的巅峰。
可她记不清具体时间,记不清具体过程。她只记得一个大概的轮廓,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却没想到会来得如此突然,规模会如此恐怖。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冯仲云问出了关键问题。
徐建业和许亨植对视一眼。许亨植走到墙上的大幅地图前,手指点向西北方向:“目前判断,有两种可能。第一,北上进攻苏联,配合德军行动。第二...”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以绝对优势兵力,彻底肃清东北境内的抗日武装,稳固后方,再图北上或南下。”
“如果是后者...”徐建业的声音沉重起来,“我们将面对抗战以来最严峻的考验。七十万日军,足以将整个东三省像梳子一样梳理无数遍。”
于凤至终于睁开眼睛。她走到地图前,看着那片辽阔的、已经布满红色标记的东北大地。那里有三大军、七个独立团、成千上万个村庄据点...八万抗日将士,数百万支持他们的百姓。
而现在,这片大地即将迎来七十万敌军的重压。
“召集所有旅级以上军官。”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钉子一样钉进每个人的心里,“三天之内,赶到第一军指挥部。通知各部队,立即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所有地下交通线全力运转,所有潜伏人员提高警惕。”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整个东北抗日根据地的神经骤然绷紧。
三天后,小兴安岭深处的这个隐蔽山谷,迎来了抗战以来东北战场上最高级别的军事会议。
第一军军长赵永胜、政委冯仲云,率领五个师的师长最先到达。周保中、李兆麟、赵尚志、戴鸿宾、王光宇——这些名震北满的将领,此刻脸上都写着凝重。
第二军军长王栓柱腿脚不便,是坐着担架赶来的。他麾下的干翁、祁致中、张寿篯三位师长紧随其后。
第三军军长陈望带着陈翰章,从南边的桦南山区昼夜兼程。
七个独立团的团长也全部到齐。
小小的指挥部里将星云集,却没有人说话。沉重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会议开始,许亨植首先通报了情报分析结果。当“七十万”这个数字被再次提及时,会场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七十万...鬼子这是要把老家都搬来了?”王栓柱咬牙切齿。
“我们在东北打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种阵仗。”赵永胜眉头紧锁。
陈望一拳砸在桌上:“怕他个鸟!来多少打多少!”
“不能硬拼。”于凤至开口了。她的声音平静,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七十万日军,不是我们现阶段能正面抗衡的。硬拼的结果只有一个——根据地被摧毁,部队被打散,这些年积蓄的力量毁于一旦。”
她看向在座的每一个人:“今天把大家召集来,就是要统一思想,做出最坏打算,制定应对之策。”
徐建业接过话头:“根据情报,日军大规模调动至少需要一个月才能完成部署。这一个月,是我们的准备时间。我们必须做好几件事。”
他竖起手指:“第一,立即疏散根据地的非战斗人员。老弱妇孺、后勤机关、医院...所有可能成为日军攻击目标的人员和设施,必须立即向深山转移,向最隐蔽的地方转移。”
“第二,储备物资。粮食、药品、弹药、被服...所有能储备的物资,要立即分散隐蔽储存。按照坚持两年以上的标准来准备。”
“第三,调整部署。各部队要立即化整为零,主力部队分散成营、连规模的单位,避免被日军重兵合围。同时,要在日军可能进军的路线沿途,建立秘密观察哨和情报网。”
许亨植补充道:“最重要的是第四点——改变作战方式。面对七十万日军的拉网式清剿,任何固定据点的防御都是自杀。我们必须彻底转入游击战,而且是高度分散、高度机动的游击战。要敢于放弃地盘,敢于大踏步转移。我们的目标是保存力量,消耗敌人,而不是守住一城一地。”
会场里一片沉默。每个人都在消化这些残酷的现实。
良久,赵永胜开口:“如果...如果鬼子真的来了七十万,我们这些根据地...”
“很可能大部分会丢失。”于凤至坦率地说,“包括小兴安岭、碾子山、桦南山。日军会用绝对优势兵力,像铁桶一样围住每一片山区,然后一寸一寸地梳理。”
“那我们这几年...”王栓柱的声音有些发抖。
“不是白费。”于凤至打断他,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我们建立了根据地,发展了队伍,唤醒了民众。这些都不会白费。哪怕根据地暂时丢了,但只要人还在,火种就还在。鬼子不可能永远驻守七十万大军在东北,等他们兵力一分散,等国际局势一变,我们就能重新打回来。”
她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图前:“同志们,最困难的时刻就要来了。但我要告诉你们,从一九三一年到现在,东北抗日已经坚持了十年。从我们撤出辽西到现在,也坚持了三年。这十年、三年里,我们经历过多少次绝境?哪一次不比现在更艰难?”
“野狐岭我们差点全军覆没,哈尔滨我们伤亡一万五,那次撤退我们以为完了——但我们都挺过来了。为什么?因为我们的根扎在群众中,因为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因为...”
她转过身,一字一顿:“因为我们是中国人,这是我们的土地。”
会场里,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回去后,立即按照部署行动。”于凤至下达了最后命令,“一个月后,日军大军压境之时,我要看到每个部队都已经做好了最充分的准备。我们要让鬼子知道,就算他们来七十万,就算他们把东北翻个底朝天——”
她的拳头轻轻砸在地图上:“也灭不了这里的抗日烽火。”
会议在夜幕降临时结束。将领们连夜返回各自部队。于凤至站在指挥部门口,望着他们骑马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茫茫林海之中。
徐建业走到她身边:“副总司令,您刚才说...国际局势会变?”
于凤至望着东北方向,那里是苏联的国土。她想起另一个时空中,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发生的事。
“会变的。”她轻声说,“而且很快。”
远处,最后一丝天光消失在地平线下。黑暗笼罩了山林,但在这片黑暗之中,无数双眼睛正警惕地注视着,无数颗心正坚定地跳动着。
风暴就要来了。而他们,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