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的铁蹄,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胜利”姿态,重新踏遍了北满的主要城镇。膏药旗再次插上了黑河、绥化、乃至哈尔滨的城头,关东军的战报上充斥着“北满匪患已近肃清”、“主要交通线恢复畅通”的字眼。从表面上看,他们似乎成功地将于凤至部这股“顽敌”彻底击溃,重新巩固了对这片广袤土地的控制。
然而,这种控制是脆弱而昂贵的。十万大军分散驻守在北满星罗棋布的城镇和重要据点中,如同将一把珍珠撒进了茫茫沙海,看似覆盖广泛,实则兵力瞬间被稀释。漫长的补给线需要守护,孤立的据点需要驻防,原本攥紧的拳头,此刻不得不摊开了手掌。而在这看似平静的占领之下,无形的烽火正在蔓延。
分散潜入广大农村和林区的北满武装,如同水滴汇入大海。他们不再是成建制的军队,而是变成了村民、猎户、樵夫。白天,他们与普通百姓无异,劳作、生活;夜晚,或在收到密令时,他们便成了最致命的幽灵。日军的巡逻队会莫名其妙地遭遇冷枪,落单的士兵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小型的物资仓库会突然起火爆炸……这些“小股武装骚扰”虽不致命,却像无数细小的牛虻,日夜不停地叮咬着日军这头庞大的巨兽,让它烦躁不堪,疲于奔命,却始终找不到发力攻击的目标。
在于凤至新的、流动的指挥部——一个位于密林深处、靠近某个偏僻小村庄的窝棚里,徐建业正低声汇报着各地传来的零星战果和日军动向。
“副总司令,各地潜伏单位都已就位,并开始按照指示进行小规模袭扰。鬼子现在是被我们牵着鼻子走,哪个村子都可能有我们的人,他们不敢大意,兵力被牢牢钉死在了各个据点里。”
于凤至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挥了挥手,示意徐建业先去忙。独自一人,她走出了窝棚,踏着积雪,走进了旁边那个只有几十户人家、同样在日伪“统治”下艰难求生的小村庄。
村庄破败而沉寂,土坯房低矮,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有气无力。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裹着破棉袄,在寒风中好奇地看着她这个陌生的“过路人”。一个老妇人坐在自家门槛上,眼神浑浊地望着南方,嘴里喃喃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语,或许是在思念战乱中失散的亲人。
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另一段时空里文献记载的敌后农村何其相似!于凤至的心,被深深刺痛了。她漫步在村中,看着那些在日伪压榨下依然顽强生存的百姓,看着他们眼中深藏的恐惧、麻木,以及那偶尔闪过的、不易察觉的坚韧。
她在一处废弃的磨盘边坐下,任由冰冷的寒意透过衣物。脑海中,过往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辽西初建时的雄心,转战北满的艰辛,光复哈尔滨的狂喜,以及……兵败溃逃的刻骨铭心。
“我太急了……太自负了……”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充满了苦涩的自省。“以为凭借一些超前的见识和几次胜仗,就能逆转乾坤,甚至迫不及待地去攻打哈尔滨这样的大城市……却忘了,历史当中那些真正的伟人,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下,都未曾盲目地去攻占和固守大城市。他们选择的,是更漫长、更艰苦,却也是唯一正确的道路……”
野狐岭的惨重伤亡,哈尔滨城外的溃败,22师几乎被打光的现实……这些血淋淋的教训,此刻如同醍醐灌顶,将她从一种不切实际的“穿越者优越感”中彻底浇醒。
“论持久战……我竟然把它忘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的光芒。那篇在另一时空指引了整个抗战方向的雄文,其核心思想如同穿越时空的钟声,在她脑海中轰然鸣响——防御、相持、反攻!利用中国广大的国土纵深,以空间换取时间,积小胜为大胜,不断消耗敌人,壮大自己,等待国际局势变化,等待敌人露出破绽!
“中华大地,幅员辽阔,人口众多。鬼子想要完全吞下,根本就是痴心妄想!他们占的城镇越多,兵力就越分散,包袱就越重!而我们,广大的农村,就是我们生存、发展、积蓄力量的无限空间!这才是我们真正的舞台,是我们能够最终赢得胜利的根基所在!”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感,驱散了连日来的迷茫与自我怀疑。她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路,走偏了。她过于追求军事上的速胜和地盘的扩张,却忽略了最根本的群众工作和持久战的战略思想。真正的道路,不是去模仿谁的成功,而是要深刻理解这片土地,理解这场战争的性质,然后走出属于自己的、符合北满实际的斗争之路!
而这条道路,恰恰与那位身处陕北窑洞、正在书写传奇的“李德胜”所指明的方向,不谋而合! 她需要学习的,不是他的具体战术,而是他那洞察本质的战略眼光和扎根人民的坚定信念!
就在她心潮澎湃,思绪渐明之际,许亨植拿着一份刚译出的电文,快步寻了过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振奋:
“副总司令!华北急电!八路军与第一军主力,在彭德怀副总指挥与张汉卿总司令的协同指挥下,于三日前,发动了规模空前的战略性进攻!参战兵力远超以往,波及区域更广,破袭持续时间预计更长! 正太、平汉、同蒲等主要铁路线同时遭到毁灭性打击,大量据点被拔除,华北日军交通陷入极大混乱,自顾不暇!”
他激动地补充道:“电文称,此役旨在配合全国战场,尤其是我北满的艰苦斗争!华北日军兵力已被极大牵制,短期内,绝无可能再向关外大规模增兵,甚至可能被迫从东北抽调部分兵力回援!”
消息如同强劲的东风,吹散了最后一丝阴霾。于凤至站起身,望向西南方向,仿佛能看到华北大地那燎原的烽火。她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真正属于自信的笑容。
“看来,我们并不孤单。”她轻声说道,随即转向许亨植,目光已然恢复了往日的睿智与沉静,甚至更添了一份洞悉本质的深邃:
“传令各部:坚定执行分散潜伏、发动群众之策略。告诉冯仲云、张兰生同志,现在是政治工作发挥决定作用的时刻!告诉赵永胜,在小兴安岭扎下根来,他要学习的,不仅是山地游击,更是如何成为保卫根据地的坚强支柱!”
“我们要用这北满的万里山河,耗干鬼子的血!等待他们四面楚歌、盛极而衰的那一天!”
“而那一天,”于凤至望向远方,语气无比坚定,“必将到来!”
凤鸣于野,其声虽微,其志在天。一场基于深刻反思与战略觉醒的、真正意义上的人民战争,在北满的冰天雪地中,悄然进入了新的、更为坚韧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