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群山在夏日里呈现出一种沉郁的墨绿色,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浓密的山林吞噬了声音,也隐藏了秘密。就在这片墨绿色的深处,一支疲惫不堪、衣衫褴褛的小队,正依托着一个天然形成的浅洞和茂密的灌木丛,进行着短暂的休整。正是失踪已久的赵振华小队。
人数比出发时少了三个。一个在穿越最后一道封锁线时,被日军的探照灯发现,死于密集的机枪扫射;一个在袭击鞍山制铁所外围仓库的混乱中,为掩护爆破组,拉响了身上最后两枚手榴弹,与冲上来的日军同归于尽;还有一个,在随后的逃亡途中,因伤口严重感染,高烧不退,在某个寒冷的山夜里悄无声息地没了呼吸。
活下来的九个人,也几乎个个带伤。赵振华的左臂被弹片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只用撕碎的衣襟胡乱包扎着,血迹早已干涸发黑,与泥土混在一起。他靠坐在洞壁,脸颊深深凹陷,眼窝泛着青黑,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像淬了火的炭,在黑暗中闪着幽光。
他们成功了,代价也无比惨重。那台宝贵的电台在最后一次与追击者交火时被流弹击中,彻底损坏,成了废铁。他们像断线的风筝,飘荡在这危机四伏的敌后群山之中。
“队长,喝点水。”一个嘴唇干裂的队员将水壶递过来,里面是昨天夜里收集的、带着土腥味的雨水。
赵振华接过,抿了一小口,湿润了一下如同砂纸摩擦的喉咙,便将水壶递还给队员。“省着点,不知道还要在这山里转多久。”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
他们藏身的这个浅洞并不安全,只能算是暂时歇脚的地方。日军的搜山队像梳子一样,一遍遍梳理着这片区域,军犬的吠叫声有时会在不远处的山谷里回荡,让每个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食物早已告罄,这几天全靠野菜、野果和偶尔捕捉到的小动物充饥。弹药也所剩无几,每个人身上平均不到十发子弹,手榴弹更是只剩下寥寥几颗。
“队长,咱们……还能回去吗?”一个年纪最轻的队员,靠着洞壁,望着外面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
赵振华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身边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看着他们身上破烂的军装和累累的伤痕,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能。”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激昂的鼓动。但这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队员们看向他,那双深陷眼眸中的火光,似乎也点燃了他们心中残存的希望。
是啊,队长说能,那就一定能。他们从锦州血战中杀出来,从无数次鬼门关前闯过来,这次,也一定能!
赵振华不再说话,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保存体力。大脑却在飞速运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寻找出路。往西,是回辽西的方向,但也是日军封锁最严密的方向;往北,是更陌生的山地,或许能绕个大圈子,但希望更加渺茫;往南……是日占区的腹地,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需要情报,需要了解外界的情况,需要知道日军搜捕的薄弱环节在哪里。可是,电台坏了,他们彻底成了聋子、瞎子。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吹树叶的窸窣声,从洞外的灌木丛传来!
所有人在瞬间绷紧了身体,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屏住了呼吸。赵振华悄无声息地移动到洞口边缘,透过枝叶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服、背着柴捆的老农,正小心翼翼地拨开灌木,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看起来六十多岁年纪,脸上布满沟壑,眼神浑浊,动作有些迟缓。
是普通的樵夫?还是日军伪装的探子?
赵振华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这是一个风险巨大的接触。如果是探子,他们很可能暴露,面临灭顶之灾。但如果真的是当地百姓,或许……或许能带来一线生机。
他死死盯着那个老农,观察着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判断着他的意图。老农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个浅洞,只是在附近捡拾着干柴,嘴里还用当地土语低声嘟囔着什么,像是在抱怨天气,又像是在咒骂这该死的世道。
机会只有一次。赌,还是不赌?
赵振华深吸一口气,对身后的队员做了一个“准备”的手势,然后,他用尽量平和、不带威胁的声音,用学得半生不熟的当地土语,轻轻向洞外问了一句:
“老丈,讨碗水喝,中不?”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山林里,却清晰可闻。
那老农猛地停下动作,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惊恐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手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间的柴刀。
洞内,赵振华和小队成员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空气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