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战场间歇期,并未让义县指挥部有丝毫松懈。相反,一种更加凝重的氛围在内部弥漫。板垣征四郎的报复性炮击虽未造成前线防线的崩溃,但其展示出的持续火力压制能力,像一块巨石压在张汉卿和于凤至的心头。单纯的被动防御,终究有被耗干的一天。
“必须让外界听到我们的声音,看到这里正在发生什么。”于凤至站在地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辽西与内陆那看似被日军封锁线隔断的区域,“李顿调查团是一个契机,一个打破日本人舆论封锁的绝佳机会。”
张汉卿眉头紧锁:“难。日本人必定会把调查团看得死死的,沿途都是精心布置的‘王道乐土’。我们的人很难靠近,就算靠近了,如何传递信息?口头陈述缺乏佐证,书面材料又如何确保能送到调查团手中而不被截获?”
“常规方法自然不行。”于凤至转过身,目光沉静,“我们需要一条特殊的暗线,一份无法被轻易质疑的‘证据’。”
她的目光投向一直安静坐在角落,负责与顾慎之那条线保持联络的方文慧。“文慧,顾先生上次提到的,关于国际友人带来的消息,除了调查团的行程,可还有其他更具体的?比如,调查团成员的个人背景、关注倾向,或者……他们抵达中国后,可能的接触对象?”
方文慧略一思索,回答道:“送信人提及,调查团中除李顿爵士外,那位美国的麦考益将军,似乎对军事行动细节尤为关注;而法国的克劳德尔将军,则对殖民地的治理模式有研究。至于接触对象……除了南京方面,他们很可能也会尝试接触一些在华的外国记者、传教士,或者有国际声誉的学者。”
“学者……外国记者……”于凤至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这或许是个突破口。我们需要一份由‘第三方’出具的,看似客观,实则能揭露真相的报告。”
她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却没有立刻动笔,而是对张汉卿和几位核心幕僚说道:“我们不能直接向调查团控诉,那会被日方污蔑为我们的宣传。我们要做的,是‘帮助’一位有良知的国际学者或记者,‘发现’真相。”
“你的意思是,我们伪造一份……”周濂若有所思。
“不,不是伪造。”于凤至摇头,“我们提供真实的素材,真实的数据——日军轰炸造成的平民伤亡统计、被焚毁的村庄照片、我们缴获的日军命令文件中能体现其作战目标的部分,甚至是……一些被俘日军士兵关于执行‘三光政策’的口供记录(如果可能获取到)。然后,通过顾慎之的渠道,或者我们自己的关系,寻找一位合适的、愿意秉持公义的中间人,将这些材料‘无意中’泄露给某位可信赖的外国记者或与调查团关系密切的学者。由他们去撰写报道,去向调查团陈述。”
她顿了顿,强调道:“整个过程,我们必须隐于幕后。这些材料流出时,不能与我们有任何直接关联。要让外界觉得,这是有独立信息来源的勇敢揭露。”
张汉卿沉吟道:“这需要极其谨慎的操作。人选至关重要,既要确保其公正性,又要保证其不会迫于压力出卖我们。”
“所以,我们需要顾慎之的帮助,他在国际人脉上比我们有优势。同时,我们自己也必须准备多套方案。”于凤至看向徐建业,“建业,你挑选最精干、最可靠的人员,组成一个特别小组。任务有两个:一,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尽可能收集、拍摄日军暴行的证据,尤其是针对平民的。二,设法摸清调查团进入东北后可能的行进路线和驻留地点,寻找一切可能的信息传递缝隙,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一张纸条的瞬间传递。”
“是!”徐建业沉声领命,深知任务艰巨。
“另外,”于凤至补充道,“通知北满的霆午,让他们也在适当的时候,制造一些‘动静’,比如释放部分被俘日军士兵(经过必要教育后),或者在有把握的情况下,袭击一些日军用来装点门面的‘模范村’,撕破其伪装。要让调查团意识到,东北的抵抗是广泛而真实的,绝不是什么‘地方冲突’。”
策略既定,各方立刻行动起来。于凤至亲自起草了一份极为详尽的“背景资料汇编”,内容从九一八事变当晚沈阳的实际情况,到辽西、北满各地抗日武装的组成和战斗记录,再到日军封锁政策对民生造成的具体影响,数据详实,逻辑清晰,但通篇采用客观陈述的语气,避免情绪化渲染。这份资料被加密抄录数份,准备通过不同渠道尝试送出。
与此同时,张汉卿加强了前沿阵地的侦察和警戒。板垣师团的异常安静让他感到不安,他担心对手正在酝酿一次更隐蔽的突袭。他命令各部派出大量侦察小队,深入敌控区进行武装侦察,捕捉任何日军调动和部署的蛛丝马迹。
“告诉孙铭九和王以哲,眼睛都给我放亮一点!板垣这老鬼子,肯定没憋好屁!”张汉卿在电话里对着前线的将领吼道,“不能光等着挨打,小规模的主动出击,骚扰他们的补给线,抓他们的舌头(俘虏),不能让他们安稳过日子!”
战争的明线与外交的暗线,在辽西这片土地上紧密地交织着。一边是剑拔弩张的军事对峙,侦察与反侦察,骚扰与反骚扰在小规模持续进行;另一边,则是一场无声的舆论战和信息战,在看不见的战线悄然展开。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方文慧悄无声息地来到于凤至的房间,低声道:“夫人,顾先生那边有回音了。他同意尝试联系一位目前在北平的、以公正着称的美国《芝加哥论坛报》记者,以及一位在燕京大学任教、与国际法学会关系密切的英国学者。但他强调,此事风险巨大,他无法保证成功,且一旦启动,无论成败,我们都需承他一份大人情。”
于凤至站在窗前,望着窗外义县寂静的街道,只有巡逻队整齐的脚步声偶尔传来。她知道,这份“大人情”将来或许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但此刻,她没有犹豫。
“回复顾先生,他的条件我们明白。请他务必谨慎行事。相关资料,我会在三天内准备好,通过老渠道传递给他。”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告诉他,这不是交易,是为了让世界看到被掩盖的真相。”
方文慧默默点头,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