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之上,甲叶摩擦的声响如同一条铁鳞巨蟒,正急速向醉仙楼游动。
金吾卫队正张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心里把那个闹事的人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快点!都没吃饭吗?!误了赵大人的事,咱们这就别想在京城混了!”
张虎一边吼着手下的弟兄,一边心急如焚地看向远处那座灯火辉煌的高楼。
金吾卫,掌管京城昼夜巡警,看似威风,实则是个受夹板气的苦差事。这四九城里,一块砖头掉下来能砸死三个皇亲国戚,他们谁都惹不起。
但这醉仙楼,是个例外。
京城东南西北四市,各有一座醉仙楼。这里从来没有花魁,只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清倌人。据说这里的姑娘,哪怕是一个端茶倒水的侍女,那身段样貌也是万里挑一,且大都有些让人讳莫如深的背景。
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王公贵族,到了这儿都得收敛三分。张虎当差十年,就没听说过谁敢在醉仙楼动武。
“哪个杀千刀的,不仅在醉仙楼闹事,还惹了户部侍郎的亲弟弟?”
张虎心里那个急啊。他不仅是怕得罪赵家,更怕那个在醉仙楼二楼当侍女的小翠受牵连。
那是他的相好,虽然还没过明路,但他攒了三年的银子,就想着哪天能替她赎身。那姑娘虽然只是个倒酒的,但那气质,比他在勾栏里见过的头牌还强上几分。
“头儿,听说动手的那人是个外乡来的,好像还是个书生。”旁边的手下喘着气说道。
“书生?”
张虎嗤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百无一用是书生。在这京城,别说书生,就是状元郎,惹了赵家也得脱层皮。赵尚书那是天官,赵侍郎管着国库,这就是天!”
在他朴素的价值观里,官大一级压死人。赵家让抓人,那对方就是坏人,就是反贼,就是该死。
至于道理?
金吾卫的刀鞘,就是道理。
“到了!把楼给我围了!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
张虎一声令下,数十名金吾卫如狼似虎地冲向醉仙楼。他自己则按着刀柄,三步并作两步,带着一脸煞气冲上了二楼。
……
二楼,凌云阁。
气氛并没有张虎想象中的那样一边倒。
相反,那个被他认定为“死人”的青衫少年,此刻正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用热茶烫着筷子。而那位权势滔天的赵侍郎,反而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得可怕。
“哥!金吾卫来了!”
缩在墙角的赵丰,一听到楼下的动静,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蹭地一下跳了起来。
他指着顾长安,那张刚才还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上,此刻重新挂上了狰狞与得意。
“小子!你完了!刚才不是很狂吗?不是要讲道理吗?”
赵丰捂着还没消肿的脸,恶狠狠地笑道:“在京城,我赵家的话就是道理!你那个什么钦天监的交情,什么江南才子的名头,在金吾卫的大牢里,连个屁都不是!”
他虽然是个草包,但也知道这其中的门道。
江湖名声再大,那也是江湖。钦天监说白了也就是个给皇帝看日子的衙门,袁天罡再神,那也是方外之人。
而他赵家,那是实打实的朝廷命官,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庙堂!
在这权力体系的碾压下,顾长安那点名气,就像是鸡蛋碰石头。
赵谦没有制止弟弟的叫嚣,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顾长安,眼神中透着一种居高临下后的漠然。
在他看来,顾长安刚才的“淡定”,不过是无知者无畏罢了。等真的带上了枷锁,进了大牢,这身傲骨自然会被碾得粉碎。
“顾公子,”赵谦淡淡开口,“你也听到了。现在束手就擒,或许还能少受点皮肉之苦。”
一直安静坐在顾长安身边的李若曦,忽然站了起来。
少女的小脸有些发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坚定。她没有看赵丰,而是直视着位高权重的赵谦,声音虽然不大,却字字清晰。
“赵大人。”
李若曦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礼数周全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大唐律》有云:斗殴者,先动手者为肇事。今日之事,满楼食客皆可作证,是令弟先命家丁行凶,欲对……欲对民女不轨,先生才被迫还击。”
少女看着赵谦,语气诚恳。
“大人身为户部侍郎,朝廷栋梁,难道不该明辨是非,秉公执法吗?为何要纵容令弟,反而还要抓捕无辜之人?”
她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赵谦看着这个容貌绝美、却天真得有些可笑的少女讥讽道。
“姑娘,这里是京城,不是讲道理的学堂。”
“你说先动手?谁看见了?金吾卫看见了吗?本官看见了吗?”
他指了指地上那个还在装死的刘通。
“本官只看到,我的家丁被打成了重伤,我的弟弟受到了惊吓。而施暴者……”
他指了指顾长安。
“正坐在这里喝茶。”
“这就是事实。”
李若曦被他这番颠倒黑白的言论气得浑身发抖,少女还想争辩,却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拉住。
顾长安将她拉回座位,给她倒了杯茶。
“若曦,不用跟他们费口舌。”
顾长安笑了笑,看着赵谦,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了本质的平静。
“赵大人说得对。在他们眼里,事实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在说话。”
就在这时,张虎带着一队金吾卫冲了进来。
“赵大人!下官救驾来迟!”张虎一眼就看到了赵谦,连忙单膝跪地,盔甲哗啦作响。
“张队正,你来得正好。”
赵谦指了指顾长安,语气冰冷。
“此人聚众行凶,意图谋害本官及其家眷。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是!”
张虎二话不说,拔出腰刀,带着人就围了上去。他看着顾长安,眼神凶狠:“小子,自己走,还是爷几个抬你走?”
顾长安没有理会那些明晃晃的钢刀。
他甚至没有看赵谦一眼。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依旧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的工部员外郎,刘茂身上。
刘通此刻正捂着伤口,蜷缩在父亲脚边,眼神灰暗,充满了绝望。
“刘大人。”
顾长安忽然开口了。
这一声,让正准备动手的张虎都愣了一下。
刘茂浑身一颤,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满脸的恐惧与茫然。
“顾……顾公子……您……您就别害我了……”
“害你?”
顾长安站起身迈步,穿过了金吾卫的包围圈。那些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士兵,被他身上那股平静到极致的气势所摄,竟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
顾长安走到刘茂面前,弯下腰,伸出手。
“刘大人,地上凉,起来说话。”
“我不……我不起来……”刘茂吓得连连摆手,眼泪都出来了,“我有罪,我教子无方,我……”
“你有罪?”
顾长安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打断了他的哭诉。
“你有什么罪?”
顾长安一把抓住了刘茂的胳膊,不顾他的挣扎,硬生生将这个软成一滩泥的中年官员从地上提了起来。
“刘茂,工部员外郎。景平十五年,黄河决堤,你三天三夜没合眼,守在堤坝上,保住了下游三个县的百姓。”
顾长安的声音在雅间内回荡,如洪钟大吕。
“景平十七年,修缮皇宫,你为了省下一笔木料钱,跟内务府的太监据理力争,差点被廷杖,最后为国库省下白银五万两。”
“你为官二十载,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从未贪墨过一分一毫。”
刘茂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顾长安,他没想到,这些连他自己都快忘了的陈年旧事,这个少年竟然如数家珍。
“你是个好官。”
顾长安看着他,眼神变得锐利如刀,直刺他的心底。
“可你是个好父亲吗?”
顾长安指着地上满身是伤、眼神空洞的刘通。
“你儿子被人打了,被人羞辱了。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只是在维护自己的尊严,在维护朋友!”
“可你呢?”
“你来了之后,不问青红皂白,不看他身上的伤,第一时间就让他跪下,让他认错,让他给打人者赔罪!”
“因为你怕。”
顾长安的声音变得低沉,却更加刺耳。
“你怕丢了乌纱帽,你怕得罪了赵尚书,你怕你那点微薄的俸禄养不活一家老小。”
“所以你把你的腰弯了下去,把你儿子的脊梁也给打断了!”
刘茂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老泪纵横。他看着地上的儿子,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爹……”刘通抬起头,眼中含着泪,声音嘶哑。
“刘大人。”
顾长安松开手,替他理了理那身因为下跪而皱巴巴的官袍。
“你有你的苦衷,你有你的无奈。这世道艰难,官大一级压死人,我懂。”
“但那是你的苦衷,不是你让你儿子受委屈的理由。”
“你弯了一辈子的腰,难道就为了让你儿子,将来也像你一样,见人就跪吗?”
顾长安退后一步,指着赵谦,指着那些金吾卫,指着这满堂的权贵。
“站直了。”
“别让你儿子看不起你。”
刘茂死死地咬着牙,他看着那些高高在上的面孔,看着赵谦眼中的轻蔑,看着儿子眼中的绝望。
那一瞬间,这个窝囊了半辈子的中年男人,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又有什么东西重新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