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松别苑,夜色温柔。
屋内地龙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一张矮几旁,四颗脑袋正凑在一起。几只黄澄澄的橘子和一把栗子正放在红泥小火炉的铁网上,被炭火烤得滋滋作响,散发出诱人的焦香。
顾长安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正等着李若曦剥好的栗子投喂。周芷抱着她那杆银枪盘腿坐在一边,眼睛死死盯着橘子皮上冒出的气泡。沈萧渔则是手里拿着火钳,一边翻烤一边虎视眈眈地防备着周芷抢食。
就在这岁月静好的时刻——
“阿嚏——!”
顾长安毫无征兆地仰头一个喷嚏,震得手里的书都掉了。
“阿嚏——!”
正在剥栗子的李若曦手一抖,栗子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阿嚏——!”
正张大嘴准备吃橘子的沈萧渔,喷嚏打得太猛,差点一头栽进火炉里。
“阿嚏——!!!”
最后这一声最为惊天动地,周芷怀里的银枪都被震得嗡了一声,余音绕梁。
四人面面相觑,空气凝固了一瞬。
顾长安揉了揉发红的鼻子,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面前这三个同样在吸鼻子的少女。
“什么情况?”他挑了挑眉,捡起地上的书,“这地龙烧得这么旺,还能集体着凉不成?还是这栗子成精了,还会法术攻击?”
“谁知道呢。”沈萧渔吸了吸鼻子,没好气地用火钳敲了敲炉边,哼哼唧唧地说道,“指不定是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家伙,在背地里扎本姑娘的小人呢。这喷嚏打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也不一定呀。”
李若曦眨了眨眼,捡起地上的栗子擦了擦,笑着打趣道,“说不定是有人在想念先生呢。先生如今名满京华,惦记先生的人,怕是从这儿排到了朱雀门。这一声喷嚏,就是一份思念。”
“切,那我的呢?”周芷抱着枪,闷声闷气地嘟囔,“总不能是我那个失踪人口的爷爷在骂我没好好练功吧?这耳朵根都烧得慌。”
“惦记我?”
顾长安耸了耸肩,将手中的书卷翻过一页,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京城的风,阴冷得很。这种惦记,多半不是想请我吃饭,是想请我吃席。”
他伸手在三个少女的脑袋上挨个敲了一下。
“行了,都别瞎琢磨了。栗子熟了,赶紧吃。吃完早点睡,养足了精神,过几天书院开了学又有一堆事情要做。”
几人又笑闹着抢了一通烤橘子,便各自回房熄了灯。
顾长安并不知道,沈萧渔那随口一说的“缺德带冒烟”,还真就说准了。
而且惦记他们的,可不止东宫那一位。
……
魏王府,后花园暖阁。
这里是京城着名的禁地,平日里守卫森严,连一只鸟都飞不进来。
左边一位,身形魁梧,满脸虬髯,正是当朝魏王,李泰的父亲。
右边一位,面容阴鸷,眼神如鹰,乃是齐王。
他们二人,皆是当今圣上李彻的亲弟弟,也就是太子李恒的亲皇叔。
在朝堂之上,这两位亲王为了争权夺利,那是斗得乌眼鸡似的,恨不得当殿打起来。可谁能想到,在这深夜的暖阁里,两人却对坐饮酒,虽无推杯换盏的热络,却也绝无半分剑拔弩张。
“听说,你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前几日在国子监门口,被人当猴耍了?”齐王抿了一口酒,声音沙哑,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哼,彼此彼此。”魏王冷笑一声,将手中的酒杯重重放下,“你家老三不也去了?送了人家一整套文房四宝,结果连个正脸都没露,就被那姓顾的小子把东西拿去送了人情。”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帮小兔崽子,平日里自诩聪明,真遇到了厉害角色,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魏王叹了口气,“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那个顾长安,确实有点邪门。”
“邪门?”齐王眯了眯眼,“二哥,你也信那些市井传言?什么陆行知的关门弟子,什么周怀安的衣钵传人……在咱们眼里,这些虚名算个屁。若不是看在那两个老东西的面子上,一个商贾之子,也配让本王多看一眼?”
“老三,你糊涂了。”
魏王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炉子里的炭火,火星四溅。
“周怀安和陆行知固然有些分量,但真正让我……甚至让咱们不得不重视的,是前几日摘星楼的那一声钟响。”
提到“摘星楼”,齐王的神色瞬间变得肃穆起来,原本轻视的眼神也收敛了。
“老天师……”
“不错。”魏王沉声道,“父皇退位前,曾拉着皇兄和我的手说过:‘这大唐的江山,只要老天师还在摘星楼上一日,就乱不了。’那位活神仙,眼光毒辣得很,这百年来,除了太宗皇帝,他何曾正眼看过谁?”
“可那天,他不仅见了顾长安,还为了他破了闭关的规矩,甚至……听说还在楼上留了饭。”
魏王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那位老神仙眼里,这个顾长安……身上有着咱们看不透的气运。”
“气运……”
“若是如此,那咱们那位好侄儿,怕是又要睡不着觉了。”
提到太子,两人的眼中同时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厌恶与鄙夷。
“哼,那个伪君子。”齐王冷哼道,“表面上温润如玉,实则心胸狭隘,刚愎自用。若非当年皇兄一意孤行……这储君之位,轮得到他一个黄口小儿?”
“慎言。”魏王淡淡地提醒了一句,但并未反驳,“他如今监国,手握京畿卫戍大权,咱们还得避其锋芒。不过……眼下倒是有个机会。”
“二哥是说……春节庆典?”
“正是。”
魏王点了点头,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再过一个月,便是春节。届时,万国来朝,大朝会、上元灯会,那是展示国威、也是展示权柄的最佳时机。往年这事儿都是礼部操办,可如今张柬那个倒霉鬼死在了路上,礼部尚书又是个老病号,眼看就要致仕了……”
“太常寺卿的位置,还有礼部这摊子事,现在可都悬着呢。”齐王眼睛一亮,“若是能拿下庆典的主办权,咱们就能在各国使节面前露脸,甚至能借机安插人手,架空东宫在礼法上的话语权……”
“不仅如此。”魏王压低了声音,指了指西边的方向,语气中多了一丝属于李家子孙的铁血。
“我收到边关密报,西秦那边……最近不太平。铁骑调动频繁,粮草也在暗中积蓄。若是他们在春节庆典时发难……”
“你是说,还可能会有战事?”齐王脸色一变,“这帮西秦蛮子,当真是不知死活!若是敢来,本王第一个披挂上阵!”
“所以,这次庆典,绝不能让东宫那帮只知道粉饰太平的文官来办!必须掌握在咱们手里,以防万一!”
魏王一锤定音。
“而要争这个权,光靠咱们在朝堂上吵没用。得有势,得有人。”
他看向青麓书院的方向。
“那个顾长安,现在就是整个京城最大的势。他在问道大会上对北周的强硬态度,很合咱们武将的胃口。若是能拉拢他,不仅能恶心咱们那位好侄儿,更能借他在士林中的声望,为咱们造势。”
“趁着书院还没开学,趁着东宫那边还在端着架子……”
魏王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蟒袍,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明日,你我便换身便服,亲自去一趟听松别苑。”
“亲自去?”齐王有些惊讶,“咱们可是亲王,是皇叔,去拜访一个布衣?”
“刘备尚且三顾茅庐。”魏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咱们这位太子侄儿,最爱面子,也最讲究身份。他做不出来的事,咱们做了,这就是……诚意。”
……
尚书省,相府。
夜已深,宰相裴寂的书房里,依旧亮着灯。
这位两朝元老、百官之首,正戴着老花镜,在一盏孤灯下,批阅着各地送来的奏折。
“相爷,夜深了,该歇息了。”
老管家端着参汤走进来,看着那一摞摞公文,有些心疼,“这些琐事,交给下面的侍郎去办便是,何必亲力亲为?”
“琐事?”
裴寂放下朱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指着面前的一份折子。
“这是江南道关于今冬棉衣价格的折子。今年虽然丰收,但棉花歉收,若是处理不好,这个冬天,不知又要冻死多少百姓。这在你们眼里是琐事,在百姓身上,那就是命。”
老管家哑口无言,只能将参汤放下。
“对了,相爷。”老管家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道,“最近京城里可是热闹得很。那个从江南来的顾长安,闹得满城风雨。听说今日好几家王府都派人去送礼了,咱们要不要也……”
“不必了。”
裴寂摆了摆手,神色淡然,似乎对这些京城权贵的追捧毫不在意。
他拿起另一份关于江南各县“义田会”后续成效的简报,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中,流露出一丝真正的欣慰。
“哗众取宠易,脚踏实地难。”
“老夫不在乎他能不能让铃铛响,也不在乎他能不能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诗文。”
裴寂的手指,轻轻抚过简报上“流民安居”四个字。
“老夫只看这个。”
“只要他心里装着百姓,这相府的大门,迟早会为他开。若他只是个沽名钓誉之徒……那就让他随那些王爷们,去闹腾吧。”
老人端起参汤,喝了一口,目光深邃而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