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平阳县衙。
县令赵大志是被一阵诡异的寂静给弄醒的。
往常这个时候,衙门口那面破旧的鸣冤鼓早就该被那几个常年告状的刁民敲得震天响了,哪怕不升堂,那哭爹喊娘的动静也能穿透后堂的厚墙,搅得人不得安宁。
可今天,静得有些反常。
赵县令披着官服,端着没喝完的宿茶,皱着眉走到了前堂。
“来人,去看看,门口那几个老赖是不是死绝了?怎么一点动静没有?”
负责看门的班头一脸古怪地跑了进来,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炊饼,神色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迷茫。
“回……回大人,没死。人都在呢。”
“在?在怎么不敲鼓?”
“敲不了了。”班头指了指大门外,咽了口唾沫,“被人……被人截胡了。”
赵县令一愣,快步走到大堂门口,往外一探。
只见平日里污水横流、挤满了告状百姓的衙门口,此刻竟被人摆上了几张干净的桌案。
七八个身穿青麓书院院服的年轻学子,正襟危坐。他们既没有咆哮公堂,也没有书生意气地指点江山,而是……在算账。
“大娘,您这只鸡是前天丢的,根据《大唐律疏》杂律卷,邻里盗窃,杖六十。但您这鸡是自己跑到隔壁院子里的,按照乡约,这叫‘失管’,得先罚您三文钱,再让隔壁赔您一只新鸡。您看这理,认不认?”
一个戴着方巾的学子,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律法书,正耐心地跟一个抱着母鸡痛哭的老妇人解释。
老妇人愣住了,也不哭了,想了半天,点了点头:“认!只要那杀千刀的赔我鸡,罚我三文也认!”
“好,签字画押,此事了结。”
学子动作麻利地写下一张文书,旁边立刻有另一个学子递上印泥。
不远处,还有两个兵戈宫的武生,正拿着皮尺和算盘,在那因为一尺宅基地而打了三年的两户人家中间,一寸一寸地重新丈量。
“张家多占了三寸,李家多占了两寸,其实是这中间的界石歪了。来,搭把手,咱们把界石挪正,谁也别占谁的便宜。”
赵县令看得目瞪口呆。
这些平日里积压在案头、让他头疼不已的鸡毛蒜皮小事,竟在这些学生手里,像解开乱麻一样,一件件地平了?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赵县令喃喃自语。
“说是……说是来实习的。”班头挠了挠头,“还说是什么……李师姐交代的课业,要把这些陈年旧账都清一清,免得污了县尊大人的眼。”
……
南河镇。
日头毒辣。
巡街的捕快老马,习惯性地摸向腰间的钱袋,准备去街尾那家卖肉的铺子收点租子,顺便拿二两猪头肉下酒。
这是南河镇不成文的规矩,美其名曰治安费。
可当他晃晃悠悠地走到集市口时,脚下的步子却僵住了。
往日里乱糟糟、满地菜叶烂泥的集市,今天干净得有些晃眼。地面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石灰,所有的摊位都沿着一条笔直的白线,摆放得整整齐齐。
并没有衙役在驱赶,也没有摊贩在叫骂。
只有几个穿着青衫的书生,正拿着扫帚和铲子,帮着一个卖鱼的老汉清理鱼鳞和内脏。
“这……”老马揉了揉眼睛。
“马爷,您来了?”
卖肉的郑屠户看见他,热情地招了招手,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切肉,而是指了指旁边一个正在记账的书生。
“马爷,今儿个这治安费,怕是给不了您了。”郑屠户一脸的憨笑,眼神里却透着股子从未有过的硬气。
“怎么个意思?想造反啊?”老马脸一沉,手按在了刀柄上。
“不敢不敢!”郑屠户连忙摆手,“是这位书院的小先生说了,他们成立了个什么洁净行。我们每个摊位交了五文钱,他们不仅帮我们打扫卫生,还负责……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安保。”
旁边那个记账的书生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坚毅的脸。他放下笔,对着老马拱了拱手,不卑不亢。
“这位差爷,根据大唐律例,集市治安归县衙管辖,但这摊位费和清洁费,已由我们书院代为统筹,用来雇佣流民清扫街道。账目一式三份,一份留底,一份给商户,一份……今日晚些时候,会送到县衙备案。”
书生指了指不远处,几个身材魁梧的兵戈宫学子,正抱着胳膊,冷冷地盯着这边。
“差爷若是想收钱,不妨去县衙,跟我们大总管陈平师兄,慢慢算?”
老马看着那几个一看就练过家子的学生,又看了看周围商户们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他悻悻地松开了握刀的手,嘟囔了一句多管闲事,灰溜溜地钻进了人群。
……
黄昏,城西,柳叶巷。
这是一片贫民聚居的棚户区,巷弄狭窄,终年不见阳光。
巷子深处,一间破败的土屋前。
“咚、咚、咚。”
生锈的门环被轻轻扣响。
屋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过了许久,门才被拉开一条缝。
开门的是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怀里还抱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她警惕地看着门外这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身子瑟缩了一下。
“你们……找谁?当家的不在,没钱……真的没钱了。”
“嫂子别怕。”
为首的一个女学生,声音温柔。她没有嫌弃那门缝里透出的霉味,而是从身后的篮子里,取出一包还热乎的药材,和一袋白米。
“我们不是来要钱的。”
女学生将东西递了过去。
“我们是青麓书院的学生。听闻三年前,您丈夫在码头做工摔断了腿,工头不仅不赔钱,还反诬他偷盗,将他打伤致残,至今卧床不起。”
妇人的眼睛猛地瞪大,泪水瞬间涌了上来:“是……是有这回事!可那工头是虎头帮的人,官府也不敢管……你们……”
“官府不管,我们管。”
女学生身后,一个拿着卷宗的男学子走上前来,沉声道。
“我们查了当年的用工契约,也找到了当时的两个证人。这是我们写的状纸,还有……这是我们凑的请大夫的诊金。”
他将一纸诉状和一锭银子,郑重地放在了妇人满是皲裂的手心。
“嫂子,明日一早,我们陪您去鸣冤鼓。这官司,书院替您打。”
妇人捧着那沉甸甸的银子和状纸,双腿一软,就要跪下。
“使不得!”
几名学子连忙上前搀扶。
夕阳的余晖透过破败的屋檐,洒在这些年轻人的脸上。他们之中,有的是世家公子,有的是寒门子弟,此刻却都做着同一件事。
在这座庞大的山海城里,在各个角落。
它们没有惊动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也没有引发剧烈的动荡。
只是像春雨入土一般,一点一点,润物细无声地,渗进了这片土地最干涸的缝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