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礼部侍郎那辆四平八稳的官轿不同,另一辆从山海城驿馆缓缓驶出的马车里,画风截然不同。
车厢宽敞得能摆下一张小小的棋桌,但此刻桌上没有棋子,只有一碟切好的蜜渍火腿,一盘晶莹剔透的水晶肉丸,还有一壶温得恰到好处的黄酒。
一位身穿宽大道袍、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正闭着眼一脸陶醉地将一片火腿送入口中,细细地咀嚼着,仿佛在品鉴什么绝世珍宝。
“唔……咸鲜回甘,肥而不腻。老周啊,你们江南这吃食,就是讲究。”
他对面,周怀安正捻着他那几根胡须,一脸的得意。
“那是自然!”他为老友斟上一杯黄酒,不无炫耀地说道,“我跟你说,公羊老头,你这次跟我来江南,算是来对了!京城那地方,天干物燥的,哪有我们这儿温润养人?你看这酒,这肉,清淡雅致,最是适合咱们这把老骨头。哪像你们北地,就知道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粗鄙!”
被称作“公羊老头”的大儒公羊述,正是当今北周文坛的泰山北斗,连北周皇帝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执弟子礼。此刻他却像个普通的馋嘴老头,又夹起一块肉,蘸了点香醋,吃得眉开眼笑。
“粗鄙?粗鄙才痛快!”他含糊不清地反驳,“你们江南的东西,什么都好,就是分量太少,吃着不过瘾。不像我们北地的烤全羊,那才叫一个酣畅淋漓!”
两人正斗着嘴,一旁正襟危坐的北周正使拓跋山,终于忍不住,恭敬地开口:“老师,周山长,我们……快到了。”
拓跋山虽是二品大员,但在自己这位性情古怪的老师面前,却乖得像个刚入学的蒙童,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公羊述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摆了摆手:“到就到了,急什么?天又塌不下来。”
周怀安则是哈哈一笑。
“说起来,公羊老头,这次翰林院那帮家伙,把你我之前定的规矩改得可是面目全非啊。”
“哦?”公羊述来了兴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怎么说?”
“你还记得吧?我们俩一开始商量的,是各出一人,一问一答,点到为止,图个以文会友的和气。”周怀安摇了摇头,“现在倒好,他们搞了个什么车轮问道。一方立论之后,另一方必须在一炷香之内派人反驳。而且,后上场的人,观点还必须比前面的更高明,不然就不算数。这哪是问道?这分明就是把人架在火上烤!”
公羊述听着,抚须的手指微微一顿,那双总是半开半阖的浑浊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有意思。那要是……一方没人能上场了呢?”
“那就算输了呗。”周怀安没好气地说道,“主事夫子会点三炷香,三炷香烧完,要是还没人能站出来驳倒对方,那对方的观点,就成了今日之定论,要被史官记下来,传遍天下的!你说,这压力大不大?”
“何止是大。”公羊述咂了咂嘴,竟是笑了起来,“这规矩,苛刻是苛刻了点,但确实……高明。它逼着两边都得把压箱底的真本事拿出来。谁想藏着掖着,谁就得当着天下人的面丢脸。不错,不错,比我们那套你好我好的老古董玩法,有意思多了。”
“你倒觉得有意思了!”周怀安白了他一眼,“我青麓书院这帮孩子,平日里读的都是君子之学,哪里玩得过你们稷下学宫那帮跟狼崽子似的家伙!”
“这可说不准。”公羊述摇了摇头,“我倒是觉得,你这次非拉着我从京城跑来江南,怕不是就为了让我看你那几个宝贝弟子,是怎么被我北周男儿欺负的吧?”
“你不是说你在江南有个学生,比白鹿洞那几个只知皓首穷经的榆木疙瘩,有意思得多。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多有意思。”
“那你就等着瞧好了!”
两人正说着,马车缓缓停下。
“老师,周山长,到了。”
车帘掀开,青麓书院那古朴庄严的山门,已近在眼前。
周怀安当先跳下马车。公羊述则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看了眼前来迎接的大人物,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嗯……这空气,不错。湿润~还带着点竹叶的甜味。老周你们这儿的厨子,会不会做竹笋酿肉?”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山门前那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有些变味。
张敬之等人正准备上前行礼,都愣在了原地,面面相觑。这位气度不凡的道袍老者……是何方神圣?
周怀安却像是早就习惯了,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就知道吃!正事要紧!”
就在这时,从另一辆华贵的马车上下来的太子詹事李林甫,却已快步上前,对着公羊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
“学生李林甫,拜见公羊先生!”
轰!
这个称呼,比任何自我介绍都更具分量!
在场的所有读书人,无不脸色剧变,连忙跟着躬身行礼,齐刷刷地拜了下去,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敬畏!
“学生等,拜见公羊先生!”
公羊述!
那可是公羊述啊!当今北周的文坛领袖,帝师之师!一个传说中三岁能文、五岁作赋,二十岁便已注遍前朝经典,因不喜朝堂束缚而终身未仕,却门生故旧遍布北国朝野的传奇人物!可以说,他一人,便撑起了北周半壁的文运!
这样活在书本里的圣贤人物,竟真的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公羊述却像是没看到这山呼海啸般的阵仗,只是摆了摆手,乐呵呵地将李林甫和几人扶了起来。
“免了免了,都是些虚礼。”他看了一眼不远处一些一脸好奇的年轻人,对周怀安挤了挤眼,“老周,你那宝贝孙女可在?还不快带我去见见?我可是给她带了北地最好吃的奶豆腐!”
“急什么!”周怀安哼了一声,脸上却满是得意,“我那孙女还能跑了不成?先看正事!”
他转过头,对着还处在震惊中的张敬之等人,大手一挥。
“都别杵在这儿了!”
……
钟鸣九响,声震山林。
讲武堂前,早已是人山人海,座无虚席。高台之上,旌旗招展,香炉里青烟袅袅。大唐与北周的旗帜并列,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当周怀安与公羊述并肩走上观礼台,在最尊贵的位置落座时,台下学子的目光,瞬间变得有些炙热。
时辰已到。
礼部侍郎张柬站起身,走到台前,声音洪亮如钟,传遍整个广场。
“奉陛下谕,为促两国文华,开万世新风。今,青麓、稷下两院,于此设问道四场,以辩经世、策论、兵戈、格物之道!不设胜负,不计输赢,唯以理服人,留待青史公论!”
他话音刚落,太子詹事李林甫便起身,接过话茬。他没有看台下的学子,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虚空,落在了更遥远的地方。
“问道之规,有三。”
“其一,车轮而战。一方立论,另一方须于一炷香内,遣人驳之、续之、升华之。后出者,其论必胜于前,否则,视为无功。”
“其二,三香定论。若一方陈词毕,三炷香内,对方无人可出,则视为理屈词穷,此论……即为今日之定论!”
“其三,”李林甫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无比凝重,“今日四场问道之题,皆由两国翰林院共同拟定,封于匣中。此问,非问一人,非问一院,乃问……天下!”
这番话,让整个广场的气氛,瞬间凝重到了极点!
在万众瞩目之下,孙启年、谢云初、赵信之,以及代表格物宫出战的裴玄,四位青麓书院的顶尖才俊,与稷下学宫派出的四位代表,同时走上了各自的问道台。
四名礼官,手捧着一模一样的金丝楠木匣子,缓步上前。
全场死寂。
只有风吹过旌旗的猎猎声。
在主事夫子一声“启”字落下后,八位天之骄子,同时伸出手,开启了面前的木匣。
谢云初展开那张质地考究的宣纸,当看清上面那一行铁画银钩的议题时,一向从容淡然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之色。
纸上,只有寥寥数字,却仿佛重若千钧。
“人性本恶,或人性本善?治世之要,在礼教,抑或在法治?”
……
与此同时,广场最偏僻的角落,湖畔的柳荫之下。
顾长安正铺开一张坐垫,很自然地拉着李若曦坐下。
少年慢悠悠地将一个食盒打开。
拿起一块还带着余温的点心,掰成两半,一半递给身边的李若曦,另一半刚要下口便突然被身旁的沈萧渔抢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