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还未踏入竹林小院的院门,一阵熟悉的老迈吹牛声,混杂着沈萧渔崇拜与兴奋的咋呼声,便已穿林而来。
“真的吗?!周老前辈!”沈萧渔的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您是说,《剑来》里那个一剑斩断江河的过河卒,原型就是您年轻时在江边钓鱼,随手用鱼竿点化的一块石头?!”
“咳咳,”周怀安那中气十足的声音里透着三分得意,七分高深莫测,“老夫当年嘛,确实也曾在江边住过几日。至于那石头……或许是沾了老夫几分垂钓的禅意,自己开了窍也未可知嘛。”
周怀安正背着手,捻着他那几根山羊须,一副“往事随风、不值一提”的宗师派头。而沈萧渔则抱着剑蹲在一旁,两眼放光,就差把“崇拜”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喂!你可算回来了!”沈萧渔看到顾长安,立刻冲了上来,指着周怀安,压低了声音兴奋道,“你错过了天大的事!这位周老前辈,原来就是传说中的扫地神僧!《少年歌行》还有《剑来》都是他写的!”
顾长安瞥了一眼那个正对着他挤眉弄眼的周怀安,只觉得一阵头疼。
“周山长,”他有气无力地拱了拱手,“您老人家不是云游四海去了吗?怎么有空来我这小院子里讲古?”
“怎么?老夫来不得?”周怀安吹胡子瞪眼,随即又像是想起了正事,不耐烦地一挥手,“行了,闲话少叙。小子,算你运气好!老夫前阵子去京城办了点事,顺道跟钦天监那个不长眼的老神棍下了几盘棋。”
老头拍了拍胸脯,一脸的得意洋洋。
“那老家伙棋品差得很,输了棋不认账,非说他库房里有堆没人要的破烂能抵账,硬塞给了我!老夫我心善,就勉为其难地拉回来了。”
周怀安指了指院外那辆载满了沉重木箱的马车,一脸的嫌弃。
“说是他一个故旧留下的,里面都是些奇技淫巧、鬼画符之类的东西,占地方得很。我左思右想,整个青麓书院,也就你这小子脑子不清醒,喜欢研究这些没用的玩意儿。”
他从怀里摸出一串钥匙,随手抛给了顾长安。
“拿去吧!省得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觉,看能不能从里面悟出点长生不老的方子来!”
送完东西,周怀安仿佛甩掉了一个大包袱,提着个酒葫芦,转身便走。
“等等!周老前辈!”沈萧渔连忙追了上去,“《剑来》后面到底怎么样了?陈平安他……”
“老夫还得去讲武堂看看我那不省心的孙女,没空跟你这小丫头废话!”
周怀安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竹林小径的尽头,只留下一阵子中气十足的哼曲声。
院子里,沈萧渔还在为没能问出后续而懊恼不已,李若曦则好奇地打量着院外那几个散发着陈年木香的大箱子。
唯有顾长安站在原地,看着周怀安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
夜深了。
李若曦在他安抚下先睡了,沈萧渔中午就说要去找周怀安一直没回来。
顾长安独自一人站在那十几个巨大的木箱前。
撬开第一个箱子的搭扣,一股熟悉的、属于旧纸张和油墨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
顾长安随意地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册,封皮上用古朴的篆体写着《几何原本》。他随手翻开,目光落下的瞬间,呼吸猛地一滞。
书页之上,不再是熟悉的繁体字,而是他前世再熟悉不过的简体字!一行行清晰的公式,一个个标准的阿拉伯数字。
?!!
一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顾长安强压下心中的震撼,接连打开了其他的箱子。
里面的东西让他久久难言。
《基础化学》、《机械原理图解》、《经济学导论》、《世界简史》……甚至还有一本用牛皮纸包裹的、手抄的《现代医学手册》!
这些书的种类繁多得匪夷所思,几乎涵盖了他前世工业文明的方方面面。
而在最后一个箱子的最底层,顾长安发现了一本与众不同的的硬壳笔记本。
顾长安皱了皱眉。
当他的目光触及到笔记本中那严谨与洒脱的钢笔字迹时。
顾长安的脑海中,一个被尘封了十六年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来。
前世,在那间不大的公寓里。资助他上大学的那个男子,还有,正伏在灯下,用一支老旧的钢笔,在一张画满了复杂线路的图纸上飞快地计算着什么。
那握笔的姿势,那写下“a2 + b2 = c2”时独特的笔锋,与眼前的字迹,分毫不差!
顾长安只觉得浑身冰冷,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了冰冷的墙上,大脑一片空白。
少年失神地翻动着那本笔记,直到某一页,他的手指猛地停住了。
在那熟悉的钢笔字迹旁边,还有另一种娟秀温柔的笔迹,同样是简体字。
“又在算这些看不懂的东西,顾工程师。”
冷静!
顾长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那翻江倒海的情绪。
猛地扑回桌前,少年认真翻阅其那本笔记。
这本笔记,显然是两人共用。
左页,是男子的笔迹,刚劲有力,逻辑清晰。内容天马行空却很严谨,展现着一个现代工程师试图用知识改造古代世界的雄心。
“天元二十年,三月。与周怀安论水车之改良。此地水车皆为筒车,提水有限,且极耗人力。吾提出龙骨水车之构想,以链轮带动木板,可连续提水,效率至少可提升五倍。
然周老头关注点竟在‘龙骨’二字是否犯了忌讳……迂腐,却也现实。此地之规则,远比物理规则复杂。”
“天元二十年,六月。第一架龙骨水车终于试行成功。观百姓欢呼之景,心中颇有慰藉。然问题随之而来,各部件误差太大,张家木坊所制卯榫,与李家铁匠铺所打轴承,竟有三分之差。标准化生产……任重而道远。今日与内子详谈,她提议可将各部件图纸细分,并制作‘卡尺’为标准。此法可行,吾妻当真是吾之良助。”
右页,则是女子的笔迹,娟秀而温暖,记录着截然不同的内容,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对新世界的好奇,以及对丈夫那份带着几分崇拜的温柔。
“三月,又到了桃花开的季节。这里的桃花,比前世植物园里的更野,更艳,开得漫山遍野,像一场不讲道理的大雪。老顾又在为他的水车跟人吵架了,真像个认死理的傻瓜。不过,看到村民用上他设计的新水车,笑得那么开心时,又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厉害的英雄。”
“六月,天气热起来了,好想念冰箱和西瓜。今天试着做了冰粉,用的是一种叫辟荔的果实,味道竟然很像。老顾尝了一口,说这是物理学上的奇迹,非要拉着我研究什么叫胶体……真是没情趣的家伙。不过,看他吃得那么开心,就算了吧。”
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迹,一个稳重、理性、在改造世界的困境中砥砺前行;一个感性、乐观、在柴米油盐的细节中创造诗意。就这么在一本小小的笔记上,交织成了一幅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异世画卷。
顾长安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翻得越来越快,脑中的线索如电光火石般串联起来。
周怀安那句跟你很像……
笔记里反复提到的各种现代物件……
还有……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笔记中间的一页。
左页,是男子的字迹,这一次,却没了平日的沉稳,字迹潦草,力透纸背。
“天元二十八年,风波起。可笑,可叹!吾一生所学,非为一人一家之私利,乃为这天下万民!今竟以‘奇技淫巧,动摇国本’为由,欲加之罪!此非吾之罪,乃时代之罪!大丈夫死则死矣,何惧之有!唯憾……未能亲眼见证那盛世之景,唯憾……有负晴川。”
而在右页,女子的笔迹依旧温柔,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坚定。
“老顾要去赴一场鸿门宴。他说,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有些道理,总要有人去讲。我知道我拦不住他,就像我拦不住这江南的雨季。”
“我没什么大本事,不能像他一样去改变世界。我能做的,就是备好一壶他最爱喝的铁观音,点一盏灯,等他回来。”
“无论多晚,我都等。”
看到这里,顾长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天元二十八年……风波……
顾长安猛地合上笔记,不敢再看下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少年瘫坐在那堆积如山的书卷之中,手中紧紧地攥着那本笔记,身体因巨大的震撼而微微颤抖。
他不是找到了同类。
他是与自己前世唯一的温暖,在这异世,以一种最不可思议的方式……隔空重逢。
良久,他才缓缓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重新翻开了那本承载了两个世界、两段人生的笔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只有寥寥数行,是母亲的笔迹,却写得格外认真,仿佛带着某种期盼。
“老顾说,我们或许再也回不去了。也好,江南的风很温柔,这里,也可以是家。”
“我们商量好了,如果将来能在这里有个孩子,就给他取名叫‘长安’。”
“不求他能像他父亲一样经天维地,也不求他能名动天下。”
“只愿他,此生此世,岁岁长安。”
岁岁长安……
长安长安……
我叫顾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