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无言,普照四方。
东阳县的月,与百里之外青麓书院的月,并无不同。亦是这同一轮月,越过江南连绵的群山,越过千里平原,最终洒在了一座四方城池的琉璃瓦上。
大唐,皇城。
与外城的喧嚣不同,这里是一片由宫墙与阴影构成的海。
而在皇城最深处,有一座鲜为人知的宫殿,名为静心苑。
这里没有雕梁画栋,没有金碧辉煌,只有一座被高高宫墙围起来种满了药草的小小庭院。夜风拂过,送来的不是花香,而是一股让人心安的汤药气息。
这便是当朝皇后苏晴雪的冷宫。
只是这冷宫里,地龙烧得正旺,角落里的小暖炉上温着一壶安神的百合茶,窗明几净,丝毫不见颓败之气。
月光透过窗格,照在一位身着素色宫装的女子身上。她正临窗而坐,手中拿着一件早已绣了大半的孩童肚兜,一针一线,绣得极为认真。
女子容颜绝美,依稀能看出年轻时那足以倾倒众生的风华,只是脸色略显苍白,眉宇间带着一股常年病痛留下的倦意。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魏达宝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立刻进去,只是安静地侍立着,直到女子落下最后一针,才轻声开口。
“娘娘,夜深了,该歇息了。”
“魏爷爷,你回来了。”苏晴雪放下手中的针线,脸上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她没有起身,只是轻轻地咳了两声,用手帕掩住嘴,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快坐。曦儿她……她在那边,可还好?”
她问的不是什么经世大策,也不是什么举荐名额。
“江南的饭菜,她吃得惯吗?夜里睡觉,还踢不踢被子?”她看着魏达宝,那双温柔的眼眸里,满是一个母亲最朴素的担忧。
“娘娘放心。”魏达宝在她对面的小凳上坐了下来,声音恭敬而温和,“殿下一切安好。顾家把她照顾得很好,吃穿用度,皆是比照着自家小姐。那孩子……比离京时开朗了许多,听闻还交了个性子活泼的朋友,人也……胖了些。”
听到“胖了些”三个字,苏晴雪的眼中瞬间泛起了水光,她连忙低下头,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件小小的肚兜,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那就好……那就好……”
魏达宝看着她,心中一叹,继续汇报道:“殿下很聪慧,学什么都快。那个叫顾长安的少年,也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把殿下教得很好。如今,殿下已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老奴身后的孩子了。”
苏晴雪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了与有荣焉的骄傲笑容。
“只是……”魏达宝话锋一转,神情变得有些凝重,“老奴总觉得,这风声似乎有些不对。这些年,总有些不该有的眼睛,在暗中盯着。我们离京,已经足够隐秘,可似乎……还是走漏了些什么。”
苏晴雪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和凝重。
“查到是谁了吗?”
“对方行事极为谨慎,只闻其声,不见其形。”魏达宝摇了摇头,“老奴担心,他们的手,会伸到江南去。”
“那青麓书院,可能护她周全?”苏晴雪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紧张。
“娘娘放心。”魏达宝沉声道,“有陆行知在,青麓书院便是这大唐最安全的地方之一。那位陆先生,是成名已久的大宗师,一身修为,与钦天监那位老天师,亦是不相上下。只要殿下不出书院,便无人能伤她分毫。”
提到老天师,苏晴雪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肚兜,轻声自语:“也不知……当年请老天师为她调理,是对是错……”
女子的声音很轻,似是一声叹息。
苏晴雪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她看着魏达宝,正色道:“既然如此,有件事,便要劳烦魏爷爷……”
就在她即将说出要办何事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身着明黄常服,面容清瘦却不失威严的中年男子,独自一人提着一盏小小的宫灯,走了进来。他屏退了所有想要行礼的宫人,径直走到了苏晴雪的面前。
“晴雪,”皇帝李彻的声音里,没有半分君王的威严,只有丈夫对妻子的心疼,“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又在做针线了?”
他自然地接过苏晴雪手中的肚兜,看着上面那只绣得栩栩如生的小老虎,眼中闪过一丝怅惘。
“朕不是说了,这些事让宫人去做便是。你的身子要紧。”
“横竖也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苏晴雪笑了笑,很自然地为男人理了理略微有些凌乱的衣领,“陛下今日,又与那些老大人置气了?”
李彻没有回答,只是将她冰凉的手握在自己温暖的掌心,脸上的疲惫之色更浓。
“不说这些了。”他摇了摇头,“朕今夜过来,就是想看看你。明日一早,北周的使团便要入京了,接下来几日,怕是又不得安宁。”
两人没有再多言,只是静静地依偎在一起。这小小的静心苑,仿佛是这偌大皇城中,唯一能让他们卸下所有伪装与疲惫的港湾。
许久,李彻才缓缓站起身,眼中满是不舍。
“朕……该走了。”
苏晴雪没挽留,只是为他披上一件御寒的斗篷,柔声道:“陛下,保重龙体。”
李彻点了点头,转过身独自一人提着那盏孤零零的宫灯,走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那背影,在空旷的宫道上被拉得很长,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萧索与孤独。
直到那点光亮彻底消失在宫墙的拐角,魏达宝才上前一步,对着苏晴雪,用眼神请示。
“娘娘,方才您要吩咐之事,可要老奴现在去办?另外,那件事……是否要告知陛下?”
苏晴雪看着丈夫消失的方向,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必了。”
“朝堂上的事,已经够让他烦心了。这件事,我们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