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郑闲脸上。
那双曾经深邃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猜忌和疯狂。
郑闲任由他抓着,甚至没有一丝挣扎。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皇帝,看着这个九五之尊,在巨大的恐惧面前,暴露出的脆弱和不安。
这才是人性。
陆楠那小子,看得真准。
他没有去刺杀皇帝,没有去煽动叛乱。
他只是递上了一份真假难辨的“证据”,一个怀疑的种子。
这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
它会自己生根、发芽,最后从内部,将皇帝的理智与威信,啃噬得一干二净。
“陛下。”郑闲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现在发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藏在暗处的老鼠,笑得更开心。”
赵朔抓着他衣领的手,微微一松。
理智,正在缓慢回笼。
郑闲顺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动作不急不缓。
“臣需要知道,这份‘罪己诏’,最初是由谁呈上来的?”
“翰林院侍讲,王希。”赵朔的声音依旧冰冷,“他是今日的经筵讲官之一。”
“王希人呢?”
“在偏殿候着,朕没让他走。”
“很好。”郑闲点了点头,“陛下,此事,绝不可声张。”
“废话!”赵朔怒道。
“臣的意思是,”郑闲加重了语气,“不仅不能让外臣知道,甚至在宫内,也要严格封锁消息。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必须管住自己的舌头。否则,皇城司的诏狱,很乐意请他们去做客。”
此话一出,角落里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泣。
赵朔冷冷地扫了那些宫人一眼,眼中的杀意毫不掩饰。
“然后呢?”他转回头,盯着郑闲。
“然后,请陛下给臣一道手谕。”郑闲伸出手,“臣需要全权处理此事。任何人,任何衙门,不得干涉。臣可以随意出入宫禁,查阅任何卷宗,提审任何人。”
赵朔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何等巨大的权力。
几乎相当于给了郑闲一把可以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
他盯着郑闲,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怀疑。
皇城司这头猛虎,平日里他用着顺手,但也时刻提防。现在,要把锁链也交出去吗?
郑闲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
他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陛下,”他缓缓开口,“这东西的出现,不是结束,只是一个开始。对方既然敢把火烧到您的龙椅下面,就一定还有后手。”
“他们想要的,是天下大乱。是人心惶惶。”
“对付这种藏在阴沟里的毒蛇,常规的办法没用。必须用更毒,更快的手段,在它咬死人之前,就把它揪出来,一寸寸捏碎。”
“臣需要权力,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能以最快的速度,斩断那只伸向您,伸向大夏江山的手。”
他的话,字字句句,都敲在赵朔的心坎上。
是啊,天下大乱……人心惶惶……
赵朔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朝堂上那些阳奉阴违的老臣,边境那些拥兵自重的藩王,甚至自己那几个看似恭顺的兄弟……
谁都可能是幕后黑手!
这份罪己诏,就是递给他们的刀!
不行,绝不能让事态扩大!
“好!”赵朔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朕准了!”
他大步走回御案前,抓起朱笔,在一张空白圣旨上飞快写下几个大字,然后用力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拿着它!”他将圣旨扔给郑闲,“去查!给朕把这个人,不,是这伙人!连根拔起!朕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审也好,杀也好!朕只要一个结果!”
“臣,遵旨。”
郑闲接过滚烫的圣旨,塞进怀里。
他转身,向殿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
皇帝赵朔,正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而那份伪造的罪己诏,依旧静静躺在案上,像一个来自地狱的嘲讽。
郑闲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微微上扬了一个几乎无法察custom的弧度。
陆楠啊陆楠。
你送了皇帝一份“大礼”。
也送了我一份。
这把剑,可比你想象的,要好用多了。
……
偏殿。
翰林院侍讲王希,正坐立不安。
他已经在这里枯坐了快一个时辰,茶水换了三巡,却一口没喝。
冰冷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记得,当陛下翻开他呈上的那份“前朝孤本”时,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然后,就是雷霆之怒。
那本孤本……有问题?
王希的脑子一片混乱。
那东西是李贺给他的啊!
李贺,三年前的同科进士,一个因为脾气太直,得罪了上官,被一脚踹到国子监当了个闲职的倒霉蛋。
前几天,李贺神神秘秘地找到他,说淘到了一份前朝的古籍,内容精妙,对时政有独到见解,或许能入了陛下的法眼。
他当时还觉得李贺是想钻营,有些不屑。
但看了那“孤本”,确实觉得其中有些观点颇为新颖,而且纸张笔迹,古意盎然,不似作伪。
想着拉兄弟一把,也算是在陛下面前露个脸,他就夹在了讲义里。
谁能想到,会捅出这么大的娄子!
完了,全完了。
陛下会不会以为,这是我蓄意谋害?
就在王希胡思乱想,几乎要被自己吓死的时候,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身穿皇城司官服的男人,缓步走了进来。
王希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皇城司!
京城里,小儿闻其名而止啼的恐怖所在!
他来了!他是来抓我的!
王希双腿一软,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
“王……王大人。”郑闲脸上挂着一抹和煦的笑容,仿佛不是来审案,而是来拜访老友。
他亲自给王希面前空了的茶杯里续上水,热气氤氲,带着一丝清新的茶香。
“郑,郑指挥使……”王希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都在打颤。
“王大人不必惊慌。”郑闲坐到他对面,语气轻松,“陛下只是有些……小状况。你知道,龙体违和,脾气难免急躁一些。”
王希哪里敢信。
龙体违和会摔了官窑的笔洗?会把当朝侍讲晾在这里一个时辰?
“下官……下官愚钝,不知何处触怒了陛下,还请郑指挥使明示……”
“哎,都说了不是你的错。”郑闲摆了摆手,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十分放松。
“说起来,我这次来,是奉了陛下的口谕,来向王大人道谢,并且……颁赏的。”
“道……道谢?颁赏?”
王希彻底懵了。
他的大脑已经无法处理这急转直下的剧情。
前一秒还在地狱门口徘徊,下一秒就要领赏了?
这是皇城司的什么新式审讯手段吗?
“是啊。”郑闲笑得更开心了,“王大人今天呈上来的讲义里,夹着一份前朝孤本,对吧?”
“是……是……”王希结结巴巴地回答。
“陛下对那份孤本,很感兴趣。”郑闲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显得很神秘,“尤其是里面关于‘新政’的一些见解,与陛下心中所想,不谋而合!陛下龙颜大悦,说发现此等奇书之人,乃是国之栋梁,必须重赏!”
王希的眼睛,一点点瞪大。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
那本孤本,不是罪证,是功劳?!
“所以,”郑闲继续说道,“陛下命我来问问,王大人,这份孤本,你是从何处得来的?发现它的首功之人,又是谁?陛下说了,不能埋没了真正的人才。”
王希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巨大的狂喜,冲散了之前的恐惧。
他明白了!
陛下是因为看到了那份治国良策,太过激动,所以才有些失态!
根本不是发怒!
而他王希,因为呈上了这份宝物,也成了功臣!
至于首功……
他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李贺那张落魄又带着期盼的脸。
把李贺供出来?
不!
王希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挣扎。
这天大的功劳,为什么要分给别人?
李贺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闲人,而他,是翰林院侍讲,是天子近臣!
这份功劳,放在他身上,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
他只要说,这书是自己无意中从某个古玩市场淘来的……
“王大人?”郑闲的声音,幽幽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索。
“你可要想清楚了。陛下要赏的是‘发现’它的人。皇城司的手段,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们想查一本书的来历,并不难。若是最后查出来,首功之人另有其友,而王大人你却冒领功劳……”
郑闲没有说下去。
但他话里的威胁,像冰锥一样,刺进了王希的心里。
王希浑身一激灵,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是啊!这是皇城司!
他们能把死人查活了,何况一本书的来历?
自己要是敢撒谎,恐怕就不是丢官那么简单了,而是要进诏狱!
贪婪,在对皇城司的恐惧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是……是李贺!”王希脱口而出,仿佛甩掉一个烫手的山芋。
“国子监助教,李贺!三年前的同科进士!是……是他把书给我的!”
“李贺?”郑闲在口中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像是第一次听说。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慢条斯理地记录下来。
“很好。”他合上本子,站起身,脸上的笑容又恢复了和煦。
“王大人,今日之事,你辛苦了。陛下那边,我会为你美言几句。至于李贺……我这就派人去‘请’他。毕竟,是陛下要见的功臣嘛。”
说完,他转身就走,留下王希一个人,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与天大功劳失之交臂的懊悔,在他心中反复交织。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从始至终,郑闲都没有提过那份“孤本”里,究竟写了什么。
……
皇城司的值房。
郑闲将那道写着“全权处理”的圣旨,随意地扔在桌上。
一个精悍的下属,躬身站在他面前。
“大人,都查清楚了。”
“李贺,永州人士,建明二十七年进士。曾任御史台主簿,为人耿直,不知变通。三年前,因当朝弹劾吏部尚书贪墨,证据不足,反被尚书攻訮,称其‘沽名钓誉,诽谤大臣’。先帝震怒,本欲将其下狱,后因几位老臣求情,才改为了革职,贬入国子监,任八品助教,至今未曾升迁。”
郑闲听着汇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履历很干净。
一个典型的,被官场碾碎了理想和棱角的失意文人。
这种人,最容易被利用。
只需要一点点希望的火星,就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化为飞蛾。
陆楠选人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毒辣。
“大人,要现在去拿人吗?”下属请示道。
“拿人?”郑闲笑了,“为什么要拿人?”
下属一愣。
“此人是伪诏案的关键人犯,不拿……?”
“他不是人犯。”郑闲纠正道,“他是‘功臣’。”
“功臣?”下属更糊涂了。
郑闲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陆楠这小子,以为他扔下了一块石头,就能把水搅浑,自己好摸鱼。可他忘了,这池塘里,不止他一条鱼。”
“我偏不让他如愿。”
郑闲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兴奋的光芒。
“传我的命令。”
“第一,立刻派一队人,去李贺的宅邸。记住,不是去抓人,是去‘保护’。仪仗要足,态度要恭敬,要让街坊四邻都看到,我们皇城司,是去请一尊大佛的。”
“第二,对外放出风声,就说国子监助教李贺,寻得前朝治世奇书,献于陛下,龙颜大悦,不日将有重赏。消息要散出去,要传得越快越好,越广越好。尤其是那些说书的和瓦舍里的,多给点钱。”
“第三,派人二十四小时盯死李贺。他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甚至吃了什么东西,我都要第一时间知道。但是,不准打扰他,更不准让他察觉。”
下属越听,眼睛瞪得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