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楼的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火光将一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指挥使大人,听雨楼那边的消息汇总过来了。”一个黑衣卫士单膝跪地,声音嘶哑。
被称为指挥使的男人,正背对着他,仔细端详着一份摊开在桌面上的账册。
那正是陆楠费尽心机伪造的,苏烈的“罪证”。
男人约莫三十出头,穿着一身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玄色飞鱼服,腰间悬着一柄狭长的绣春刀。他没有回头,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在账册的某一页上轻轻点了点。
“墨。”他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江南‘松烟堂’的上品徽墨,磨开后色泽纯黑,历久弥新。但为了让墨迹看起来像三年前的旧物,伪造者在墨汁里加了万分之一的‘浮石散’,让墨色发灰、沉淀。很高明的手法,足以骗过大理寺和刑部所有老家伙。”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纸面,发出一阵细微的摩挲声。
“可惜,他不知道,‘浮石散’会让徽墨失去它独有的清香。而我,恰好对这种味道很熟悉。”
男人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俊美却毫无血色的脸,正是“影”卫指挥使,沈炼。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一个能搞到苏烈军费调度的真实底本,又能找到‘鬼手张’这种级别的人伪造账册,还能精准预判周明德和朝堂反应的家伙……却犯了这么一个外行人根本不会注意到的错误。”
沈炼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种发现新奇猎物时的兴奋。
“你不觉得,这比查抄苏烈府邸,或者去听那群老狐狸吵架,要有意思得多吗?”
单膝跪地的卫士头埋得更低:“大人英明。”
“苏烈是猛虎,周明德是豺狼。但猛虎和豺狼,终究是野兽。”沈炼踱了两步,走到那跳动的烛火前,“而这个躲在暗处的人,是个‘人’。一个非常聪明的‘人’。”
“他想看戏,想看虎狼相争。那我们就把舞台拆了,把他从观众席上揪出来。”
“去,找到‘鬼手张’。他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沈炼淡淡吩咐,“让他把知道的一切,都吐出来。然后,送他上路。干净点。”
“是!”黑衣卫士领命,身影一闪,便融入了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炼重新看向那本账册,目光仿佛能穿透纸背,看到那个藏在幕后的对手。
“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
……
次日清晨。
陆楠换了一身普通的棉布短衫,像个出门采买的邻家青年,走进了西城的集市。
他需要一些生活用品,也需要用这种最日常的方式,来观察这座巨大城市的脉搏。
更重要的,他要去确认一件事。
他没有直接去“鬼手张”常出没的黑市,而是绕了个大圈,先去文房四宝店买最好的宣纸和狼毫,将一个江南才子的形象扮演得惟妙惟肖。
然后,在回程的路上,“恰好”路过了一条名为“棺材巷”的偏僻小路。
巷子口围了一群人,议论纷纷。
两名衙役正抬着一具盖着白布的担架,从巷子深处走出来。
“死人了,死人了!”
“听说是‘鬼手张’!昨晚喝多了,自个儿从阁楼上摔下来,脖子都断了!”
“啧啧,可惜了那手好活儿。他仿的字画,连当铺的老师傅都看不出来!”
陆楠站在人群外围,面色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
但他垂在身侧的手,却在袖中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喝多了?摔死的?
“鬼手张”嗜钱如命,但从不酗酒,这是他自己说的,因为酒会毁了他的手。
一个靠手吃饭的人,会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
陆楠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担架上。白布的一角被风吹起,露出了一只僵硬的手。那只手上,五根手指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仿佛在死前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不是意外。
是“影”卫。
他们找到了“鬼手张”,撬开了他的嘴,然后……杀人灭口。
好快的速度,好狠的手段。
这是一次警告。
一次无声的示威。
他们在告诉自己:我们知道你的存在,我们正在清除你的痕迹,很快,就会轮到你。
一股寒意,从陆楠的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感觉自己仿佛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里,被一头看不见的猛兽死死盯住。
周围嘈杂的议论声,叫卖声,都仿佛在瞬间远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只扭曲的手,和背后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
“让一让!让一让!”
衙役抬着担架,推开人群,从陆楠身边走过。
陆楠下意识地侧身避让,脸上依旧是那副茫然又好奇的表情。
他甚至还对着衙役抱怨了一句:“大清早的,真晦气。”
说完,他摇摇头,转身离开,仿佛只是一个被热闹吸引,又被死亡惊扰的普通路人。
没有人注意到,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彻底燃烧起来的疯狂。
很好。
真的很好。
你想把我从观众席上揪出来?
那我就索性跳上舞台,把所有人都拉下水。
游戏,现在才真正开始。
陆楠回到那座位于城南僻静巷弄里的小院。
院子是他花高价租下的,租期三个月。房东是个要去外地投亲的富寡妇,收了钱,交了钥匙,便再不过问。
这里是他临时的壳,一个扮演“江南游学才子”的舞台。
现在,这个舞台被泼上了血。
他关上院门,落闩。动作不急不缓,听不到一丝慌乱。但若是有人能看见他的背影,便会发现他从脖颈到后腰的肌肉,绷成了一块僵硬的铁板。
那只扭曲的手,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
“鬼手张”死了。
他替自己伪造户籍路引,又帮自己销掉了几件从京城带出的“赃物”。他是陆楠在这座陌生都城里,建立的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线。
线,断了。
对方用最直接、最残暴的方式告诉他:你所有的准备,都是徒劳。我们想找到你,易如反掌。
陆楠穿过空无一人的庭院,走进书房。
桌上,昨天刚买回来的顶级宣纸整齐地码放着,旁边是崭新的狼毫笔,砚台里是他亲手磨的徽墨,墨香清雅。
一切都显得那么讽刺。
他拿起一张宣纸,纸张洁白细腻,触手生温。这是他为自己精心挑选的“戏服”的一部分。一个家底殷实、品味不俗的江南才子,自然要用最好的文房四宝。
多么可笑。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铜盆边,划亮了火折子。
橘色的火苗舔上宣纸的一角,瞬间卷曲、焦黑,然后燃起一丛明亮的火焰。
一张,又一张。
他将所有的宣纸,一张不漏地全部丢进火盆。
火焰升腾,映着他平静的脸,却在他眼底深处投下两簇疯狂跳跃的鬼火。
跑?
往哪儿跑?
天大地大,皆是皇家之土。他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舅舅,既然能为了巩固权力,毫不犹豫地将他父亲、满朝敬仰的陆太傅一家七十二口尽数屠戮,又怎么会放过他这条唯一的漏网之鱼?
躲藏,只是在苟延残喘,把死亡的日期延后罢了。
他们能找到“鬼手张”,就能找到卖给他宣纸的店铺老板,找到租给他院子的富寡妇,找到每一个和他有过接触的人。然后顺藤摸瓜,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将他清除。
他父亲临刑前,曾托人带给他一句话:活下去,像杂草一样活下去。
可现在,有人想连草根都给他刨了。
那就别怪这颗杂草,变成燎天的野火。
火盆里的火光渐渐熄灭,只剩一堆灰黑色的余烬。
陆楠转身,从床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油布包裹。
打开包裹,里面不是金银细软,而是一叠厚厚的图纸,和几个大小不一的铁盒。
图纸上,用朱砂和墨笔,密密麻麻绘制着整座都城的地下水道系统、各大坊市的建筑结构、甚至……皇城内几处关键宫殿的巡防路线。
这是他父亲留下的东西。
陆太傅一生清廉,两袖清风,却唯独痴迷于堪舆、营造之学。他曾以太傅之尊,亲自参与都城的数次修缮,这些图纸,便是他当年的心血。
谁也想不到,一个文官之首,会对这些“工匠贱学”了如指掌。
这,就是他的信息差。
他那个皇帝舅舅,还有他手下那群只会用刀的“影”卫,绝对想不到他手里有这种东西。
陆楠的手指,抚过一张绘制着“内承运库”的图纸。
这里,存放着所有皇家采办的珍宝器物,守卫森严,号称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图纸一角,一个不起眼的标记上。
那是一条废弃多年的排污暗渠,出口连着金水河。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你们不是想找我吗?
好。
我给你们一个天大的“目标”,让你们去找。
……
同一时间,城东,鸣玉坊。
整条街都是销金窟,唯独街角这家“闲云茶馆”,清净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二楼雅间,檀香袅袅。
一个穿着月白色常服的年轻男子,正有些笨拙地摆弄着一套紫砂茶具。
他叫郑闲,人如其名,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懒散闲适的气味。眉眼清秀,甚至有些过分的温和,唇边总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天塌下来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是皇城司的指挥同知,一个从三品的武官。
也是“影”卫的实际掌控者之一。
一名黑衣下属单膝跪在地上,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启禀同知,‘鬼手张’已处理干净,属地衙门以意外醉亡结案。从他家中搜出的器物,经核对,确系陆府流出之物。他招认,是一个自称‘苏楠’的江南书生托他仿制路引,并销赃。”
“嗯。”郑闲应了一声,注意力全在那个小小的茶壶上。
开水冲下,茶叶翻滚,茶香四溢。
他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又似乎根本没在听。
黑衣下属等了半晌,没等到下文,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汇报:“属下已派人监控城中所有笔墨铺、客栈,一旦发现符合特征的江南书生,立刻便能……”
“蠢。”
郑闲终于抬起头,轻轻吐出一个字。
他脸上依旧带着笑,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让黑衣下属瞬间如坠冰窟,额头渗出冷汗。
“同、同知……”
“我问你,”郑闲将第一泡茶水淋在茶宠上,那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兔子被猎犬惊动了,是会继续在窝边吃草,还是会立刻换个新窝?”
黑衣下属不敢答话。
“你们这么一搞,动静闹得满城皆知。‘鬼手张’死了,那个陆家小子会怎么想?”郑闲慢悠悠地说,“他会想,‘啊,我暴露了,他们来抓我了,我得赶紧跑’。然后呢?他会把那身‘江南书生’的皮扒下来,烧掉,换一张新面孔,钻进人堆里。”
郑闲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都城一百七十万户,常住人口超过五百万。你们打算怎么找?靠一幅模拟出来的、可能已经作废的画像?”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在下属的心上。
“属下……属下知罪!”黑衣下属的头埋得更低了。
“这不是你的罪。”郑闲呷了一口茶,微微皱眉,“太烫了。”
他放下茶杯,看向窗外繁华的街景,眼神有些飘忽。
“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想要一个结果,一个干净利落的结果。你们便给了他一个干净利落的结果。”郑闲笑了笑,“杀人,你们是专业的。但找东西,你们是外行。”
黑衣下属心中一凛。
他知道,郑闲大人真正想找的,从来不是陆楠那个人。
而是陆太傅藏起来的那份东西。
一份足以动摇国本的……“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