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上车,回家再说。”苏文渊心疼地看着妹妹憔悴的模样,半抱着她走向马车。
苏青鸾被扶着,在上车前,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了街对面的茶楼。
她的视线和郑闲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
郑闲没有躲闪,甚至还举起茶杯,朝她的方向,遥遥一敬。
苏青鸾的瞳孔微微收缩。
是……他?
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从容不迫的姿态。
这个距离,这种时机,如此气定神闲。
是他救了自己?
为什么?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
但她没有表露分毫,只是收回目光,在兄长的搀扶下,钻进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郑闲放下茶杯,唇边逸出一丝笑意。
苏青鸾,比他想象的还要敏锐。
这很好。
棋子太钝,玩起来也没意思。
“公子,王五那边……”身后的汉子再次开口。
“王五是个好棋子,丢了可惜。”郑闲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花钱买通他,不是让他跑路的。”
“那您的意思是?”
“去,把他找回来,活的。”郑闲的语气很平静,“告诉他,游戏才刚刚开始。他想带着银子安稳下半生,就得听我的。否则,不管是都尉府还是兵马司,都不会放过一个‘畏罪潜逃’的污点证人。”
“是!”汉子领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雅间内。
郑闲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苏家的马车缓缓启动,汇入车流,最终消失在街道尽头。
他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碎裂的玉佩,只有小半块,边缘的断口狰狞而锋利。
玉佩的成色极好,是顶级的羊脂白玉,上面雕刻着祥云纹路,但此刻,玉佩的表面,沁着一抹暗红。
像是干涸的血迹,怎么也擦不掉。
这,才是兵马司副指挥使张承之死的真正证物。
那个香囊,不过是拙劣的仿冒品。
苏青鸾被诬告杀害张承,而这件证物,本该在案发现场,却离奇消失。
现在,它在郑闲手里。
他救苏青鸾,不是为了什么公道,更不是为了苏家的人情。
他只是需要一个引子。
一个能把水搅浑,让所有藏在暗处的鱼都浮出水面的引子。
苏青鸾,就是这个引子。
现在,引子已经投下,涟漪开始扩散。
兵马司的李威,此刻大概正因为谣言焦头烂额,急于和王五撇清关系。
都尉府的赵康,成了弃子,满心不甘,定会想办法自证清白。
苏家,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虽然他们并不知道人情的主人是谁。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都尉府构陷忠良,兵马司暗中挑拨”这出大戏上。
而真正的凶手,此刻一定躲在某个角落,庆幸自己成功脱身。
“别急……”郑闲摩挲着冰凉的玉佩,轻声自语,“很快,就轮到你了。”
……
苏家府邸。
马车驶入,府中下人早已列队等候,气氛肃穆。
苏老太爷,当朝太傅苏敬亭,拄着龙头拐杖,亲自站在垂花门下。
他年逾七十,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一双眼睛不怒自威。
车帘掀开,苏文渊先下来,然后转身,小心翼翼地将苏青鸾扶下车。
“爷爷!”
看到苏敬亭,苏青鸾再也绷不住,眼眶一红,跪倒在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苏敬亭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丢开拐杖,亲自上前扶起自己的孙女,“我苏家的女儿,受委屈了。”
一家人回到正堂,屏退了下人。
苏老夫人拉着苏青鸾的手,不住地抹眼泪。
苏文渊则将事情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着重强调了那个突然传遍京城的谣言。
“……儿子已经派人去查了,这谣言来得蹊生,几乎是半个时辰内,就在京城各大茶楼酒肆传开了,背后定有高人操纵。”苏文渊皱着眉分析道。
苏敬亭坐在太师椅上,闭着眼,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睁开眼,看向苏青鸾:“鸾儿,你自己说,在地牢里,可有什么异常?或者,在你被捕前后,可曾见过什么可疑之人?”
苏青鸾定了定神,将自己的经历,包括与赵康的对话,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提到了茶楼上的那个人。
“……孙女出狱时,曾感觉有人在对街茶楼上注视。我望过去,只看到一个模糊人影,他似乎……还向我举杯示意。”
“哦?”苏敬亭的眉毛动了一下,“你看清他的长相了吗?”
“没有。”苏青鸾摇头,“离得太远,而且对方似乎有意遮掩。但孙女感觉,他并不像敌人。”
“不像敌人,也未必是朋友。”苏敬亭冷哼一声,“此人手段狠辣,一夜之间,搅动风云,将都尉府和兵马司玩弄于股掌。他救你,不过是拿你当棋子罢了。今日他能帮你,明日就能害你。”
苏文渊附和道:“父亲说的是。此人藏头露尾,目的不明,我们不得不防。”
苏青鸾沉默了。
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当她身处黑暗绝望的地牢时,是这股不知来自何方的力量,将她拉了出来。
无论对方出于何种目的,这份“恩情”,她不能不认。
更重要的是,她隐隐觉得,这个人,或许知道张承之死的真相。
“爷爷,兄长,”苏青鸾抬起头,眼神清亮,“此人是谁,我们日后可以再查。但眼下,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透着一股寒意。
“赵康愚蠢,但他只是把刀。兵马司的李威,才是那个递刀的人!他为什么要陷害我?陷害苏家?这背后,到底是谁的授意?张承之死,真相又是什么?这些,我们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苏敬亭看着自己的孙女,眼中流露出一抹欣慰。
经此一劫,她褪去了娇柔,多了几分锋芒。
“好!”苏老太爷一拍扶手,“我苏家百年来立身清正,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踩一脚的!文渊!”
“儿子在!”
“明日早朝,老夫会亲自上奏,弹劾兵马司指挥使治下不严,纵容属下构陷忠良!你,立刻派人,把那个李威给我盯死了!他背后的人,也一并给老夫挖出来!”
“是!”苏文渊眼中闪过厉色。
一场风暴,看似平息,实则,另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掀起这一切的郑闲,此刻却悠闲地走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
他拐进一个不起眼的院门,院子里,一个面容憨厚的青年正在劈柴。
看到郑闲,青年立刻放下斧头,迎了上来:“哥,你回来了。”
这青年叫郑安,是郑闲唯一的亲人。
“嗯。”郑闲应了一声,走进屋里。
屋子很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郑闲倒了杯凉水,一饮而尽。
“哥,事情……办妥了?”郑安有些紧张地问。
“嗯。”
“那……张大哥的仇……”
郑闲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将水杯重重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他转过身,看着郑安,一字一句地说道:“张承的仇,我会报。但不是现在。”
他的眼中,没有平日的淡然,只有一片冰冷的杀意。
张承,兵马司副指挥使,是他过命的兄弟,也是他唯一的线人。
半个月前,张承告诉他,自己查到了一桩大案,足以动摇国本,但没来得及说出细节,就被人灭口。
然后,苏青鸾就成了替罪羊。
郑闲很清楚,杀害张承的,绝不是苏青鸾。
嫁祸给苏家,只是为了转移视线,用苏家这棵大树,来掩盖他们真正的目的。
他救苏青鸾,就是要让这棵大树重新立起来,吸引所有人的火力。
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所有人的视野盲区里,查出真相,为兄弟报仇。
“安子,记住。”郑闲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我们要做的事,很危险。从现在起,忘了张承,忘了报仇。你只是个劈柴的,我只是个游手好闲的。”
郑安重重地点了点头:“哥,我懂。”
郑闲拍了拍他的肩膀,重新坐下。
他摊开一张京城舆图,目光在上面缓缓移动。
都尉府、兵马司、苏府、皇城……
一个个点,在他眼中串联成一张复杂的大网。
他现在,就在这张网的中心。
他要做的,就是轻轻拨动其中一根线,然后看着整张网,如何颤抖,如何崩塌。
他的手指,最终点在了一个地方。
城西,鬼市。
一个三教九流汇聚,消息与罪恶并存的地方。
王五,如果他想躲起来,那里是最好的选择。
而他要找的下一个线索,或许,也在那里。
夜色,渐渐深了。
京城在经历了一天的喧嚣后,慢慢安静下来。
但无人知晓,在这片宁静之下,有多少暗流正在疯狂涌动。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棋手。
殊不知,他们都早已身在局中。月色如钩,冷光洒在苏府紧闭的朱门上,仿佛给这座百年府邸镀上了一层寒霜。
苏文渊站在书房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玉扳指。父亲的怒火犹在耳边,但他比老太爷想得更深。兵马司指挥使李威?不过是推到台面上的一条狗。真正可怕的,是那个牵着狗链的人。
那个叫郑闲的年轻人……他出现得太巧,提供的证据也太完美,完美到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他救了青鸾,苏家欠他一份人情。可这份人情,会不会是更致命的毒药?
“来人。”苏文渊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个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书房中央,单膝跪地,悄无声息。
“去,查一个人。”苏文渊缓缓转身,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郑闲。我要知道他的一切,从哪里来,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甚至他每天吃几碗饭,我都要一清二楚。”
“是。”黑影答道。
“另外,”苏文渊补充道,“派另一拨人,给我盯死兵马司的李威。记住,我不是要他的命,而是要他身后那条线。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跑了,像养条鱼一样,看看能钓出什么东西来。”
“属下明白。”
“还有那个叫王五的人证,”苏文渊的目光变得锐利,“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我不信。派人去城西鬼市,把他给我‘请’回来。记住,要活的。我倒想亲自问问,是谁教他这么说的。”
“是!”黑影领命,身形一闪,再次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苏文渊重新望向窗外,京城的夜色深沉如海。他感觉自己正驾驶着苏家这艘大船,驶入一片满是暗礁和漩涡的未知水域。那个郑闲,到底是灯塔,还是引诱船只触礁的鬼火?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任何潜在的威胁,都必须在萌芽状态时,就被彻底扼杀。
……
与此同时,京城另一端,一座远比苏府奢华,却也阴森得多的宅邸内。
兵马司指挥使李威,正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面前的紫檀木榻上,坐着一个身穿墨色锦袍的中年男人。男人手中把玩着两颗滚圆的精钢胆,相互碰撞间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声响,每一声,都像锤子砸在李威的心上。
“这么说,你的人跟丢了,苏家的丫头也被人救了?”男人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侯……侯爷……是属下办事不力!”李威头磕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砰砰作响,“半路杀出个叫郑闲的小子,不知从哪弄来个叫王五的人证,把……把所有事都推到了王五头上,还说是他觊觎苏家小姐的美色……”
“呵。”男人轻笑一声,钢胆的碰撞声停了。
李威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觊觎美色?倒是个不错的理由。”男人站起身,踱步到李威面前,用脚尖轻轻挑起他的下巴,“可这个理由,骗得了苏家那只老狐狸吗?”
“属下……属下……”李威语无伦次,冷汗浸透了后背。
“一个张承,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死了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