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闲的脚步很轻,像猫。
他没有急着动手,只是在巷子里不紧不慢地走着,像个初来乍到的好奇游客。他的眼睛是一面不起波澜的湖,倒映着巷中百态。
那个在墙角兜售假药的瘸子,腰间钱袋鼓囊,但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是个练家子,不好惹。
那个在摊位后面打盹的胖女人,看似昏昏欲睡,但眼皮时不时跳动一下,余光扫过每一个路过的人,像一只守着巢穴的蜘蛛。
都不是好目标。
他需要一个猎物,一个足够肥硕,又足够自负的猎物。自负,是最好的麻药,能让最凶猛的野兽也忽略掉悄然靠近的危险。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巷子中段的一家店铺门口。
“刘记当铺”。
门口坐着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敞着怀,露出胸口狰狞的刀疤。他就是“刀疤刘”,钱袋巷最大的黑市掮客,也是销赃渠道的头面人物。他一只脚踩在板凳上,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铁胆,叮当碰撞,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慑。
周围的扒手和骗子,路过他门口时,都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低下头颅。
就是他了。
郑闲看到,一个穿着体面的外乡人,愁眉苦脸地从当铺里走出来,手里攥着几张薄薄的当票。刀疤刘则懒洋洋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锦囊,将一枚鸽血红的宝石丢了进去,甚至没再多看一眼,就随手塞回了胸口的衣襟里。
那个位置……太完美了。
郑闲的目标不是那颗宝石,而是整个锦囊。能用来装这种货色的袋子,本身就价值不菲,更重要的是,这是刀疤刘的脸面。在钱袋巷,脸面比金子更值钱。
他开始移动。
他没有直接走向刀疤刘,而是走向了斜对面一个卖烤红薯的摊子。
“老板,来一块。”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沙哑,像是很久没喝过水。
就在他掏钱的瞬间,几个在附近游荡的地痞,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苍蝇,不约而同地围了过来。他们的眼神在郑闲那顶压得很低的帽子和他朴素但干净的衣衫上打转。
“小子,新来的?”一个黄牙地痞不怀好意地笑着,伸手就要去拍郑闲的肩膀。
郑闲仿佛没看见,依旧低头等着他的烤红薯。
他的身体微微一晃。
这个动作幅度极小,就像是被风吹动了一下衣角。
黄牙地痞的手落空了。他“咦”了一声,有些恼怒,还想再动手。
就在这时,巷子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滚开!都他妈给老子滚开!”
是刀疤刘的死对头,“黑心张”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黑心张经营着巷子里的赌场,一直想把手伸进销赃的生意里,两人积怨已久。
“刀疤刘!你他妈什么意思?昨天我的人在你这儿押了块玉,今天就跟我说不见了?你当老子是傻子?”黑心张指着刀疤刘的鼻子破口大骂。
刀疤刘猛地站起身,手里的铁胆捏得咯咯作响:“黑心张,你少在这儿放屁!进了我刘记的门,是龙也得盘着!东西丢了?你的人手脚不干净,在外面惹了事,赖到老子头上?”
两拨人马瞬间剑拔弩张,巷子里的气氛骤然紧张。
原本围着郑闲的几个地痞,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这是巷子里的大事,谁赢谁输,决定了未来几天谁能多捞点油水。
没有人注意到,郑闲就在这片刻的混乱中,拿起了烤红薯,转身离开。
他走得很慢,甚至还咬了一口滚烫的红薯。
在他与刀疤刘那张剑拔弩张的侧脸交错的一刹那,他的手,如同穿花蝴蝶,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衣袂相拂,仅此而已。
没有人察觉任何异常。
刀疤刘还在和黑心张对骂,唾沫星子横飞。
郑闲已经走到了巷子口,将最后一口红薯咽下,帽檐下的嘴角,微微扬起。
他甚至没回头看一眼。
……
别院,静室。
檀香袅袅,沁人心脾。
阿青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小姐,成了!”
林清雪正用一柄小巧的银剪,修去一盆君子兰的枯叶,闻言动作不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选了刀疤刘。”阿青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佩服,“而且手法……太漂亮了。”
她将眼线传回来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他利用了黑心张和刀疤刘的冲突,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情况下,当着刀疤刘的面,取走了他怀里的锦囊。我们的人如果不是死死盯着他,根本发现不了任何破绽。”
“黑心张?”林清雪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剪刀,“他也是你安排的?”
阿青一愣,随即摇头:“不是。小姐,这是个巧合。黑心张好像是真的丢了东西,去找刀疤刘麻烦。”
“巧合?”林清雪将银剪放在盘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不,这不是巧合。”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株傲然独立的梅花。
“他是个天生的猎手。他等到了最合适的时机,等到了另一头野兽为他制造了完美的烟幕。他甚至……可能早就预判到了这场冲突。”
阿青有些不解:“小姐的意思是……”
“一个真正的高手,不会把希望寄托于运气。”林清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笃定,“他观察了很久,他知道黑心张和刀疤刘的矛盾,他甚至可能知道黑心张的人丢了东西,并且一定会来找茬。他等的,就是这个瞬间。”
阿青倒抽一口凉气。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郑闲的心思,未免也太深沉了。
“小姐,那我们现在……”
“把消息送出去。”林清雪转身,脸上是那种熟悉的,带着几分冷酷的笑意,“但要换个方式。”
她走到桌前,提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几个字,字迹清秀,却透着一股凌厉。
【你的虎,在我手里。】
“找人把这个,连同他得手的那个锦囊里最不值钱的一块碎玉,一起送到刀疤刘的当铺里。”
阿青看着那张纸条,心领神会:“小姐高明!这样一来,刀疤刘只会以为是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同行在挑衅他,绝不会想到是一个刚进城的穷小子。”
“他丢的不是钱,是脸。”林清雪淡淡道,“对于刀疤刘这种人,打他的脸,比杀了他还难受。”
“去吧,我要让钱袋巷,今晚热闹一点。”
……
钱袋巷的对峙,最终在双方的克制下不了了之。
黑心张没占到便宜,骂骂咧咧地走了。刀疤刘也觉得晦气,一脚踹翻了门口的板凳,坐回了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越想越气,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胸口的锦囊,想盘一盘那颗刚到手的鸽血红,定定神。
手,伸进了衣襟。
空的。
刀疤刘的动作僵住了。
他脸上的横肉猛地抽搐了一下。
不可能。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双手在自己身上疯狂摸索。怀里,腰间,袖口……
没有!
那个他从不离身,装着他最近几笔得意“收获”的锦囊,不见了!
冷汗,瞬间从他的额头冒了出来。
什么时候?
怎么可能!
他全程都坐在这里,除了刚才跟黑心张对骂时站起来片刻,根本没离开过半步!周围都是自己的伙计,谁有这个胆子?谁有这个本事?
“老大,怎么了?”一个伙计小心翼翼地问。
“滚!”刀疤刘一脚将他踹开,双眼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是黑心张!
一定是他!
那个王八蛋故意带人来闹事,就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然后让同伙趁乱下手!好一伙贼喊捉贼的杂碎!
“抄家伙!跟我走!”刀疤刘怒吼着,从柜台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砍刀,“今天不把黑心张的赌场给老子拆了,我刀疤刘三个字倒过来写!”
就在他带着一群伙计气势汹汹准备出门寻仇时,一个小孩从门外跑了进来,将一个纸团丢在地上,转身就跑,快得像只兔子。
刀疤刘一愣,烦躁地捡起纸团。
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一小块碎玉。
这块碎玉他认得,正是他锦囊里垫底的一块,不值钱,但确实是他的东西。
纸团里,还有一张纸条。
上面只有短短六个字。
【你的虎,在我手里。】
虎?
刀疤刘瞳孔猛地一缩。
他的锦囊上,用金线绣着一头下山猛虎。这是他的标志。而锦囊里,除了那颗鸽血红,还有一件他最看重的东西——一枚前朝将军墓里挖出来的白玉虎符!
那不仅仅是古董,更是他身份的象征!
对方拿走了虎符,却还回来一块碎玉,还留下这样一张纸条。
这不是偷,这是挑衅!这是羞辱!
刀疤刘的怒火瞬间找到了宣泄口,但目标却变了。
这不是黑心张的风格。黑心张贪婪,但没这么狂。这更像是一个过江猛龙,在对他这个地头蛇示威。
“老大,还去砸赌场吗?”伙计战战兢兢地问。
刀弓刘狠狠将纸团捏成粉末,牙齿咬得咯咯响。
“砸个屁!”
“传我的话出去!全城给我找!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藏头露尾的杂碎给老子揪出来!”他的声音嘶哑而狠毒,“告诉所有人,谁能提供线索,赏金一百两!谁能把人带到我面前,我让他做刘记当铺的二当家!”
整个钱袋巷,不,是整个臭水沟的地下世界,都因为这一声怒吼而震动了。
……
郑闲坐在一家简陋的客栈里,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
他将那个从刀疤刘身上“借”来的锦囊放在桌上,倒出里面的东西。
一颗鸽血红宝石,几块成色不错的玉佩,还有一枚温润的白玉虎符。
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足够他离开这里,换一个身份,过上一段安稳日子了。
但他没有立刻收起来。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睛看着窗外。
楼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无数地痞、混混像被打了鸡血,在街上四处乱窜,逢人便问,见人就搜,嘴里嚷嚷着“一百两赏金”。
郑闲的眉头,皱了起来。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他偷的东西虽然贵重,但对于刀疤刘这种人,也只是伤筋动骨,不至于让他如此疯狂。悬赏一百两?这在臭水沟是足以让人卖命的价钱。
而且,这消息传播得太快了,太刻意了。
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狠狠推了一把,唯恐天下不乱。
他回想着整个过程。
那个突然撞向他的小乞丐……
黑心张和刀疤刘“恰到好处”的冲突……
现在,这全城搜捕的架势……
一环扣一环。
他就像一个提线木偶,每一步都被人算计得清清楚楚。他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不知自己早已是别人的猎物。
他被当成了一把刀,一把用来捅向刀疤刘的刀。
而那个握刀的人,正躲在暗处,欣赏着这场好戏。
是谁?
那个在别院里对他下达“格杀令”的女人?
郑闲的眼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惊慌,反而亮起了一抹锐利的光。
有意思。
真是有意思。
对方以为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以为他现在应该像只过街老鼠一样,仓皇逃窜。
但他们算错了一点。
狼,就算落入了陷阱,也依然是狼。
他拿起那枚白玉虎符,在手里掂了掂。
这东西现在是个烫手山芋,谁拿着谁死。
但换个角度想,它也是最好的诱饵。
那个躲在暗处的人,费尽心机布下这个局,到底想做什么?只是为了看他和刀疤刘狗咬狗?恐怕不止。
对方一定还在盯着他,想看他下一步怎么走。是狼狈出逃,还是被刀疤刘抓住,活活打死。
无论哪一种,似乎都是死局。
郑闲的嘴角,却勾起了一个冰冷的弧度。
既然你们想看戏,那我就给你们唱一出更精彩的。
他将锦囊里的其他东西都收好,唯独留下了那枚白玉虎符。
然后,他推开房门,重新戴上帽子,走进了楼下那片混乱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