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急,大哥。”
郑闲安抚他,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书上说,要用‘无根之水’浸泡公爵玉印,然后以血为引,将想说的话,用精神烙印在水里。观星台会聚集星辰之力,将这道烙印送出去。”
“无根之水?血?精神烙印?”郑凯听得一头雾水,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但他不在乎。
越是听不懂,他反而觉得越是厉害,越是可信。
“我该怎么做?”他问。
“大哥,请取一碗清水来。”郑闲指了指书案上的一个白瓷水盂,“然后,刺破你的指尖,滴三滴血进去。”
郑凯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照办。他拿起桌上裁纸用的小刀,狠狠在食指上一划,鲜红的血液立刻涌出,滴入清澈的水中,迅速晕染开来。
郑闲接过那碗血水,端着它,一步步走上观星台。
郑凯和福伯紧随其后。
观星台内,光线比下面暗淡许多。郑闲将那碗水放在正中央的一个石座上。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符纸,用火折子点燃,扔进水里。符纸瞬间化为灰烬,那碗原本只是微微泛红的水,颜色竟然加深了许多,变得如同血液般粘稠。
郑凯看得心惊肉跳,对郑闲的信任又加深了几分。
“福伯,请把公爵玉印放入水中。”郑闲的声音在小小的阁楼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
福伯颤抖着手,将那枚代表着公爵权威的玉印,缓缓放入了那碗诡异的血水中。
玉印入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好了,大哥。”郑闲转向郑凯,“现在,闭上眼睛,把你最想对父亲说的话,在心里不断地默念。用你全部的精神,全部的意念,去想!一定要虔诚!”
郑凯立刻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他想说什么?
他想说,父亲,我们被冤枉了!二弟是被人陷害的!京城里有人要搞我们郑家!您快回来啊!再不回来,家就没了!儿子给您磕头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悔恨、恐惧、委屈、期盼……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精神撕裂。
福多站在一旁,绝望地看着这一幕。
而郑闲,则站在石座前,低垂着眼帘,看着那碗血水。
他的脸上,同样是一片“肃穆”与“虔诚”。
可他的心里,却在用一种截然不同的、冰冷的声音,构筑着另一段“精神烙印”。
一段,真正会被“送出去”的讯息。
——逆子郑衡,罔顾人伦,败坏门风,已被我亲手囚禁。然长兄郑凯,是非不分,包庇罪弟,意图动用私兵,强闯法场,对抗王法。儿臣郑闲,为保郑家百年清誉,为保父亲一世英名,恳请父亲下令,准我清理门户,大义灭亲!
两段截然不同的信息,在小小的观星台里同时生成。
一个充满了绝望的乞求。
一个充满了冰冷的杀伐。
郑凯的精神世界里,是风雨飘摇、即将倾覆的郑家大宅。
而郑闲的精神世界里,却是一盘已经将军的棋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阁楼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郑凯的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脸色苍白如纸。这种精神的高度集中,对他来说是巨大的消耗。
终于,石座上的那碗血水,开始起了变化。
水面中心,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漩涡越转越快,颜色也越来越深,最后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墨点。
“成了!”郑闲突然低喝一声。
郑凯猛地睁开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墨点。
只见那个墨点开始向外扩散,一圈圈黑色的波纹荡漾开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水的另一端,回应他们。
来了!
父亲的回应来了!
郑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福伯也屏住了呼吸,他知道,决定郑家命运的时刻,到了。
黑色的波纹渐渐平息,粘稠如墨的液体表面,开始浮现出一些模糊的、银色的字迹。
那些字迹,是用一种极其古老的字体写成的,仿佛是从历史的尘埃里爬出来的幽魂。
郑凯一个字都不认识。
他焦急地看向郑闲:“三弟!写的什么?父亲说什么了?”
郑闲的目光落在水面上,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比郑凯还要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那副样子,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郑凯快要疯了,他抓住郑闲的肩膀用力摇晃。
“父亲……父亲他……”郑闲的眼眶瞬间红了,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他指着水面,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他说……”
他哽咽着,似乎无法承受那句话带来的巨大打击。
郑凯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窖。
他有了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他不再逼问郑闲,而是转向了福伯,因为他知道,福伯侍奉父亲多年,一定认识这种古老的字体!
福伯的瞳孔,已经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的身体僵直如木雕,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喃喃地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水面上,用银色古篆写成的字,清晰无比地映入他的眼帘。
只有八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钢刀,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家门不幸,尔等自裁。郑凯的力气大得惊人,摇得他骨头都快散架了。
“哇”的一声,郑闲喷出一口鲜血,不是装的,是真的被摇吐了血。
他顺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完了……全完了……”他蜷缩着,肩膀剧烈抽动,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但他的精神世界里,没有悲伤,只有冰冷的狂喜。
这八个字,比他预想中任何一种结果都好!
绝望吗?不,这是天赐的权柄!
老头子这是要清场了!
父亲要他们死,可没说怎么死,什么时候死!
一个巨大的、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光速成型。
他猛地抬起头,满脸泪痕混着血污,眼神却亮得吓人,死死抓住郑凯的衣摆。
“大哥!父亲的意思……不是让我们去死!”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诡异的亢奋。
“父亲是要……郑家死!”
郑凯的脑子“嗡”一声,彻底成了一团浆糊。
他呆呆地看着郑闲,嘴巴半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每一个字他都听懂了。
可连在一起,他一个字都不明白。
什么叫郑家死?
他们不就是郑家吗?
这和他去死,又有什么分别?
“三弟……你……你是不是疯了?”郑凯的声音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他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眼前的不是自己的亲弟弟,而是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福伯也从僵直中回过神,他一个箭步冲上来,老眼中满是惊骇与愤怒。
“三少爷!休得胡言!老爷的遗训岂容你如此曲解!”
福伯的声音都在发颤,他指着那盆墨水,又指向郑闲,痛心疾首,“‘尔等自裁’,白纸黑字,老奴虽老眼昏花,但这四个字,绝不会看错!老爷是要……是要我们……”
他说不下去了,老泪纵横。
郑闲却笑了。
他满脸血污,笑容却灿烂得诡异。他非但没有反驳,反而重重点头。
“没错!福伯,你说得对!父亲就是要我们‘自裁’!”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虚划,“自裁,裁掉自己!裁掉那个软弱的、无能的、眼睁睁看着家族腐烂的自己!”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魔力,狠狠砸进郑凯混乱的脑海!
“大哥!你难道还不明白吗?”郑闲一把抓住郑凯的肩膀,力气大得像是铁钳,“看看我们郑家,现在是什么样子!二叔监守自盗,掏空家底!四姑贪得无厌,联姻只为娘家谋利!那些旁支的兄弟姐妹,哪个不是趴在郑家这具腐尸上吸血的蛆虫!”
“父亲在那个世界,看着这一切,他该有多痛心!多失望!”
“他不想我们窝窝囊囊地去死!他是要我们拿起刀,当一次刽子手!”
郑闲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那股灼热的温度,仿佛要将郑凯也一同点燃。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在哪里?不幸在这些蛀虫!‘尔等自裁’,是让我们亲手把这些烂肉,从郑家这块好骨头上,一刀一刀地剜下来!这才是父亲的真意!”
“父亲要的不是郑家的灭亡,而是……新生!”
新生!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郑凯脑中的混沌。
他怔怔地看着郑闲,看着他脸上狂热的、不容置疑的神情。
是这样吗?
父亲的意思……是这样吗?
他不敢相信,却又控制不住地想要相信。因为和毫无尊严地自我了断相比,这条路,虽然血腥、虽然恐怖,却给了他一个目标,一个……希望。
“不!不是的!”福伯发出绝望的嘶吼,“三少爷,你这是在蛊惑大少爷!老爷不是那样的人!他……”
“他是什么样的人?”郑闲猛地回头,目光如刀,直刺福伯,“福伯,你侍奉父亲一辈子,你比谁都清楚!父亲最恨什么?他最恨的就是无能和背叛!”
“现在的郑家,哪一样不占?”
“你敢说,二叔的那些烂事,你不知道?你敢说,那些旁支的贪婪,你没看在眼里?”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报!因为你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因为你觉得父亲在闭关,不想让他分心?”
郑闲步步紧逼,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砸在福伯心口。
“你的沉默,你的‘顾全大局’,就是在纵容!就是背叛!福伯,父亲的遗训里,那个‘尔’字,也包括你!”
福伯的身体剧烈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力反驳。
是的,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郑家这些年的乌烟瘴气,他比谁都清楚。他只是……只是抱着一丝幻想,等老爷出关,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他等来的,却是这样一道催命符。
“我……”福伯嘴唇哆嗦,老迈的身躯摇摇欲坠。
郑闲没有再看他。
他知道,这条老狗的忠心已经乱了。现在,他需要彻底掌控自己的大哥。
他转过身,双手捧住郑凯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大哥,看着我。”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温柔,像恶魔的低语。
“你是郑家长子。父亲不在,你就是郑家的天。以前,你没有权力,也没有由头去整肃家风。但现在,父亲把刀递给你了。”
“这是遗命,是权柄,是圣旨!”
“你不是在杀人,你是在执行家法!你不是在屠戮亲族,你是在清理门户!”
“想想那些被二叔吞掉的产业,想想那些被旁支欺压的忠心家仆,想想我们郑家摇摇欲坠的声望!大哥!你要眼睁睁看着它塌掉,然后自己窝囊地吊死在房梁上吗?”
郑凯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的瞳孔在剧烈收缩与放大。
郑闲描绘的画面,让他恐惧,更让他……兴奋!
一种压抑了多年的怨气和不甘,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是啊!凭什么!
凭什么他这个长子当得如此憋屈!凭什么那些蛀-虫可以肆无忌惮!
父亲……父亲是真的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吗?
他看着郑闲的眼睛,那里没有半分犹豫,只有烈火般的决绝。
或许……三弟说的是对的。
或许,这才是父亲真正想要的。
一场血的洗礼,换来一个干净的郑家!
“我……我该怎么做?”郑凯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成了!
郑闲心中狂喜,脸上却浮现出悲壮的神色。
他松开手,缓缓后退一步,然后,对着郑凯,单膝跪下!
“大哥!”
这一跪,让郑凯和福伯都惊呆了。
“从今天起,郑闲,愿为大哥手中刀,斩尽一切奸邪!父亲的遗命,由你来下令,由我来执行!”
“大哥,请下第一道……家法!”
他的头深深垂下,姿态恭敬到了极点。
但没人看见,他低垂的眼眸里,闪烁着怎样冰冷而残忍的笑意。